这是护士单羽在实习期间第一次目睹的死亡之旅,没有悲戚、愁苦、忧伤和哀痛,一个走在死亡边缘的老人和他的家人,用从容、温暖、轻盈和安静,完成了生命美好的收场……去往天堂。
1。一种是相爱,另一种是冷漠
那天下午,张医生对小单说,这两日多留意2床,恐怕没有几天了。
这是小单来医院实习的第17天,北京已经进入到深秋时节。这也是小单来医院后,第一次听到这样的叮嘱,心里轻轻慌张了一下。
张医生抬起头看小单,害怕了?
小单摇头,不。之后又点头,有一点。在德高望重的张医生面前,小单不想撒谎。
张医生笑起来,别怕,这个世界每天都发生这样的事,何况医院。
我知道。小单点点头,我会努力做好——小单没有告诉张医生,其实除了害怕,也有难过和心疼,如果可以,小单更希望2床可以好起来,而不是走到生命尽头。
小单喜欢2床。
然后,小单整理了一下心情,过去往病房。
2床在窗口的位置,是一个年近七旬的老人,肺癌晚期,癌细胞扩散全身,已经非常消瘦虚弱。待在医院,只为可以用药物尽量减少身体的痛苦。小单来医院报到的时候,2床已经入院数天。
这是个非常开朗的老人,对病情也详知。小单记得刚来那天,给老人量血压时,老人笑着问她,妞,新来的吧?
小单笑着答,是啊大爷,新来的。
老人便说,不能叫大爷,要叫爷爷,你算算是不是?
小单一算,果然是,可不该叫爷爷?自己的爷爷,也不过60多岁。于是再来时,便改口叫爷爷。
那天换药,按照规定,要严格核对病人的名字。刚好老人的女儿不在身边,小单就问,爷爷,你叫什么?
老人说,我叫爷爷呗。
小单乐了,只好又问,爷爷,你的名字叫什么?
其实老人知道这个例行的规矩,但还是故意逗小单,床头卡上写着呢,妞,你不识字啊?
小单哭笑不得,破例不再问下去。换过药后,忽然听老人说,我叫某某某。
小单又乐了。
之后小单每天去病房数次,送药、换药、量血压、测体温,只要老人醒着,都会跟她逗几句乐儿,他还专门戴上花镜看小单的胸牌,对小单说,哦,没准你是单雄信的后代呢。
这句话,逗得一屋子病人都笑了。
老人精神稍稍好些的时候,会戴着老花镜看菜单。老人的女儿把附近酒店的菜单各索取了一份,每天饭点之前,要老人自己点菜。于是老人就戴上老花镜逐一研究一番。
其实作为护士,小单并没有太多时间和病人或病人家属聊天,但换药或量血压的空当,也会聊几句家常。这个科室里长久住院的病人很多,时间一长,医生、护士和病人、病人家属,也就相互熟悉了,叫得出对方的名字。
但大多时间,老人是睡着的,精力和体力都已经很糟糕,但只要醒着,生命的活力就立刻彰显出来,在老人消瘦的笑容里。
又一次,小单照例到病房量血压、测体温时,老人看她半天,忽然问,新来的?
小单一愣,盯着老人看半天,说,是我呀。
老人听出小单的声音,恍然大悟,妞呀,你不戴口罩我都不认识你了。
小单这这才意识到匆忙中忘记戴口罩,平时她一直是戴着口罩的。
赶紧掏出口罩戴上时,听见老人幽默了一句,小样,摘了口罩我就不认识你了。
惹得小单哈哈大笑。
后来小单对老人的女儿说,爷爷真好玩。
是啊,他很好玩。老人的女儿便轻抚老人的额头,喊他,老顽童。
那一刻,小单忽然有些心酸——他们都是知道的,父亲或者女儿,都知道老人真实的病情,但是他们表现出来的,依然是温馨,而不是将要彼此失去的悲悲戚戚。
有时候小单想,他们害怕吗?老人,或者他唯一的女儿。
但小单知道,这个问题,她永远不会问出口。
在医院,小单见识了两种截然不同的关系,一种是相爱,另一种是冷漠。常常有病人家属在病房的走廊吵架,为医药费的问题。也有老人住院后一直是老伴照顾,都不见子女的面。孝顺的子女也颇多,一家人在医院,生命无情而画面温馨。
像2床和他的女儿。
2。温馨的画面下,藏匿的是生命的无情
此刻,小单走到2床边,看到老人醒着,老人的女儿正坐在床边用勺子轻轻搅动杯子,看到小单,对她说,看这个老顽童,喝牛奶要放那么多糖。
挑食呢吧?小单顺着老人女儿的话“质问”老人。
老人呵呵笑,但太过消瘦的面庞好似承载不了这饱满的笑容,看上去,让人心酸。
还笑。老人的女儿嗔怪一句,把温度恰好的牛奶端过去,喂老人吃饭。
老人咽一小口,皱眉头,不甜。
老人的女儿“瞪”他一眼,回身又放一勺糖。老人说,瞪我干吗?小时候你那么爱吃糖,我可从来没有瞪过你。
还说,要不是你惯我,吃了糖也不给我刷牙,我长大了会一直牙疼?
倒打一耙。老人拉了小单评理,妞,你这个小阿姨一点都不讲理啊,总欺负我。
小单笑起来,这爷俩儿在一起就会甜蜜地拌嘴。只是小单从没有叫过老人的女儿阿姨,而是叫姐姐。老人是老来得女,女儿还不到30岁,年轻秀美的女子,叫阿姨,小单觉得不妥。此刻小单自然站在老人女儿一边,姐姐是为你好,这么大年纪还吃糖,牙吃坏了怎么办?
又叫姐姐,辈分都错了,你这笨孩子哦。老人抗议起来。
小单和老人的女儿都呵呵笑。
那杯牛奶,老人也只坚持喝了几小口,明显没有任何进食的欲望了。然后就在老人推开杯摇头的时候,脸色微微变了变。
老人的女儿赶紧放下杯,贴近老人小声问,是不是尿了?
老人点头,苍白的脸泛起一丝红晕。
没关系,咱换。扭头对小单说,你先去忙吧,我爸他不好意思呢。
爷爷真封建。小单冲老人眨眨眼,离开。
在病房门口,小单回头看了看,老人的女儿已经娴熟地帮老人换下尿湿的睡裤和下面的成人尿片——很多家属在病人这种情况下,会将成人尿片直接垫在病人身下,以免频繁换衣。但老人的女儿从来不,最多的那天,小单看到她在走廊一次晾了六条睡裤,那种柔软棉质的睡裤,贴身对皮肤会好一些。老人床头,放着厚厚一沓。为了防止褥疮,老人的女儿还为老人买了气垫按摩床。
其实都是些无谓的开销,因为老人来日无多,但老人的女儿却坚持为老人花掉所有能想到的需要花的钱。其他护士也说,老人的饭菜很高档,每天吃一碗海参粥。
小单看得出来,老人的女儿不是那种所谓的有钱人,穿普通品牌的服装,没有车。老人药费中最贵的药品又大多不能报销,这种花费,对老人的女儿来说,应该是笔很大的开销。
但是她舍得给老人花钱,不管吃的还是穿的,都是好的。小单留意到,老人也从来不像其他病人那样,要求看每天的药费单据并心疼地唠叨。老人从不,有时候早上送过去,碰巧老人的女儿出去买早餐,护士把单据放在床头,老人也只扭头看一眼,并不拿起来,直到女儿回来,老人努努嘴说,快,黄世仁又来讨债了。
不怕,我这个杨白劳有的是钱。女儿这样回答。
当时小单心里想笑,可是没有笑,因为她意识到,这样温馨的画面下,藏匿的是生命的无情。后来有一次换药时,小单对老人说,姐姐对你真好。
老人用力点头,嗯,给我花钱,她高兴。
小单忽然明白了老人不过问开销的原因——这是个智慧的老人,懂得给孩子回报亲情的机会。
但是现在,小单知道张医生对她说过的话,一定也对老人的女儿说过了,就在老人昏昏睡下后,小单在护士站看到那个年轻的女子走出来,走到走廊尽头的窗口,默默站立良久。
也许她在哭,小单想。
几分钟后,小单再次去病房,看到老人的女儿的面容很平静。老人还在睡着,她在为父亲剪指甲。看到小单,抬头笑一下,我爸最烦指甲长,这两天,指甲长得倒快,又嘟哝着头发也长了,我约了个理发师,下午过来给他剪剪。
这时老人醒了,看看女儿又看看小单,努力把脚从被子下伸出来,说,脚指甲也长了呀。
老人的女儿移到老人脚边,这就剪。
老人晃晃脚,看,我的脚还是很漂亮的吧?
小单愕然,为老人用的这个形容词。漂亮?一个病入膏肓、消瘦憔悴的老人,哪里还会漂亮呢?但小单还是投过目光,因为她听到老人的女儿说,漂亮,你的脚是最漂亮的。
然后,小单就愣了。老人的脚,好像并不是这个即将枯萎的身体的一部分,皮肤细腻白皙,有一种年轻人般的秀气,真的完全可以用漂亮来形容。
老人的女儿却并没有当即帮老人剪脚指甲,而是在盆里倒了热水,浸入毛巾,用热毛巾仔细将老人的脚擦软,才轻轻将那双漂亮的脚放在腿上,小心地剪去并不太长的趾甲,然后,又均匀地擦了一层橄榄油。
小单站在那里,看完全部过程,评价一句,爷爷,难怪脚漂亮,是姐姐护理得好。
老人的女儿抬头笑说,我爸最偏心他的脚了,脸不洗也要洗脚,并且洗完要擦橄榄油,厉害吧,还知道橄榄油呢。
老人便得意地笑起来,但小单听得出来,那笑声,已经明显虚弱。
3。懂得爱的人都会到达的地方
那天下午,小单按惯例给病人量每天最后一次血压时,看到老人的女儿正在做凉拌菜,玻璃器皿中清晰干净的青红椒、黄瓜片、萝卜丝、紫色的圆葱……和往常一样,老人的妻子也过来了。每天下午,这个和老人同样年迈的妇人,都会过来和老伴、女儿一起吃晚饭。小单留意过,他们会准备五六道菜,还曾开过红酒,老人看着妻子和女儿碰杯。
这样的晚餐,和所有的家庭晚餐没有任何不同,病房的消毒水味道和苍白的墙壁,并没有改变这种每天上演的天伦之乐。然后老夫妻会靠得很近待一会儿,大多是老妇人在说,老人在听,偶尔应几声,话题多是小区里的家长里短,从没有小单想象过的所谓临终遗言,没有试探的问询,也没有告别的叮嘱。
什么都没有,只有家常。
然后老人的女儿会将母亲送到医院外的出租车上回家,她继续回来陪父亲过夜——并没有像其他病人家属那样搭一张白天收起、晚上放开的简易行军床,老人的女儿每天晚上就睡在老人身边。
病床很小,但他们在一起丝毫都不拥挤。那晚小单值夜班去病房例行查看时,看到老人和女儿都睡着了,手轻轻握在一起。
小单就那样在床头前默默站了片刻才离开。
而这一晚,老人的女儿却一直在床边坐着,她的母亲也没有离开,坐在另一边——小单知道她们有预感,就像小单也有预感一样。那天的晚饭同样丰盛,但谁都没有吃,老人已经开始陷入昏迷状态。
那晚小单值夜班,老人情况明显不好,值班医生说,油尽灯枯。但这样绝对的话,医生还是没有告诉老人的女儿,只是说,准备后事吧,就这两天了。
当时小单在旁边站着,看到老人的女儿点点头,说,已经准备好了。别的什么都没有说。
几乎每隔几分钟,小单会急匆匆赶到病房,查看监测器显示的生命体征。
各项指标正在弱下去——心跳、呼吸、氧饱和度,只有那道曲线,还倔强地波动着。
老人的女儿和妻子只是看着昏迷的老人,各自握着他的一只手,很安静很安静。
老人深度昏迷的时候,小单看到老人的女儿从床下的行李箱里取出一套簇新的深蓝色中山装,在旁边的一张刚刚空下的病床上铺开,用手展平,然后转头看母亲一眼。
母亲点点头,她们开始帮老人擦身换衣。
小单过去帮忙,老人的女儿拒绝了,对小单说了谢谢,她说,让我们来,我爸他,不太爱麻烦别人。
小单退到一旁,看那对母女仔细地为老人擦净身体,梳理好头发,一件一件从内到外换好新衣。就在老人的女儿为父亲最后一次轻轻擦拭双脚、涂上一层橄榄油的时候,小单忽然明白了,没有生离死别的悲伤,是因为,这一家人在所有相守的时间里,都对对方用尽了全力,付出了能够付出的所有的爱。没有留下遗憾。而这样的告别,正是老人生命最后一刻,她们所能给予他的天伦的温馨。
然后,老人的妻子为老人戴上帽子的一刹那,床头的仪器发出嘀嘀的声音,小单抬头,看到那条波动的曲线缓缓平直。
这时,老人的女儿俯下身去,再一次像以往那样贴近老人的面颊,轻声说,爸,穿好了,你穿中山装,依然很好看。现在,咱们回家。
那一刻,再也忍不住,小单的眼泪落了下来。
早已等候在外面的几个亲属进来,轻轻将老人抬离了病床。没有人哭泣甚至没有发出任何悲伤的声音,他们就那样轻轻地带走了老人,轻得,好像怕打扰到其他人。甚至老人的女儿还没有忘记对小单轻轻说了一声,谢谢。
小单跟到走廊,在那一行人身后,深深鞠了一躬。
这是小单实习的第18天,是她第一次在医院直视病人的死亡,而直视死亡,将是她此后的职业生涯中频繁面对的一幕,但是因为这个老人,因为他的女儿和家人,因为那些甜蜜的拌嘴以及这样轻轻的告别,小单知道,从此之后,她不会再害怕,不管经历怎样的挫折、误解、艰难,终此一生,她会热爱这个职业,并学会微笑着而不是用悲伤,送逝者去天堂。
小单相信,老人已经去了天堂,因为天堂,是懂得爱的人都会到达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