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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心的猎人

1

在很远很远的乌拉尔山北部,在有很多树林又没有路的僻地里,隐藏着蒂契基小村。那儿一共有11户人家,实际上只有10家,因为第11家完全是孤立的,紧靠着树林。小村子的周围,常绿的针叶树像城墙锯齿那样地耸立着。从那枞树和杉树的顶上,能够望到几座高山,那些高山好像庞大的青灰色屏风,故意地从四面八方包围着蒂契基村。最靠近蒂契基村的,是伛背形的路乔佛山,这山带着灰白的、毛茸茸的山顶,遇到阴霾的天气,山顶就隐没在暗灰色的云雾里。

从路乔佛山上流出许多条小溪。有一条快乐地流向蒂契基村的小溪,不论冬季和夏季,总是把像眼泪那样清澈的水供给这村子。

蒂契基村的小房子并不是有计划地造起来的,谁爱怎么造就怎么造。有两幢小房子紧靠在溪边,另一幢站在陡坡上,其他的小房子像羊群一样沿岸边分散着。

蒂契基村里甚至连街道都没有,在一幢幢小房子的中间,弯弯曲曲地践踏出小路。蒂契基村的农民们好像本来也不需要街道似的,因为街道上面没有车辆行驶。蒂契基村里的人没有大车。

夏天,这村子常常被不能通行的沼泽、泥潭和密林包围着,所以只有沿着林中狭窄的小路步行,才能勉强通过,但这也不是每次都能成功的。下雨的时候,小溪汹涌地泛滥着,蒂契基村的猎人们就需要等待两三天,等着这溪水退下去。

蒂契基村的农民都是高明的猎人。不管是夏天或者冬天,他们差不多都不离开树林,因为利益就在他们的手边。一年四季都带来一定的猎物:冬天他们打熊、貂、狼、狐狸:秋天打松鼠;春天打野山羊;夏天打各种的飞禽。

总之,整年都有繁重危险的工作等待着他们。

在紧靠树林的那幢小房子里面,住着老猎人叶美利和他的小孙子格里苏克。

叶美利的房子好像完全埋在泥地里,只有一个窗在窥望这世界;小房子的房顶已经坏了,烟囱只剩下一些塌下来的砖头。栅栏啦、大门啦、旁边的偏屋啦,这些在叶美利的小房子里都是没有的。只有在那没有刨过的圆木台阶底下,夜里有一只饿得发慌的狗莱斯克吠着——它是蒂契基村最好的猎狗。每次在打猎以前两三天,叶美利因为要使它更好地找寻猎物和追赶野兽,总是用饥饿去折磨这条不幸的猎狗。

“爷爷……喂,爷……”有一天晚上,小格里苏克困难地发问,“这时鹿都带着小鹿一块儿出来吗?爷爷!”

“带着小鹿一块儿出来的,格里苏克,”叶美利回答,他快编好一双新的草鞋了。

“那么,爷爷,要是您能够把小鹿弄来那多好,……你说是吗?”

“慢着,我们准能把它弄来的……等到热天,鹿带着小鹿到树林里躲避牛虻时,格里苏克,我一定给你弄来!”

小孩子不做声了,只是难过地叹了口气。格里苏克只有五六岁光景,现在他在宽阔的木板床上,在那温暖的鹿皮下面,已经躺了有一个多月了。

早在春天融雪的时候,小孙子就受了寒,但总是好不了。他的黝黑的小脸苍白了,瘦长了,眼睛变大了,鼻子尖了。叶美利看到孙子不光是一天一天瘦下去,而且是一小时一小时地瘦了;可是他不知道怎么能挽回这不幸的事情。叶美利给他喝了草药,带他去洗了两次澡,病人并不见得好起来。这孩子差不多什么也不吃,只啃些黑面包皮。春天留下了一些腌山羊肉,可是格里苏克连看都不愿意看它。

“哟,他想要——小鹿……”老叶美利一边编织草鞋,一边想。“应该去给他弄来!”

叶美利己经有70来岁了,白头驼背,瘦瘦的身材,长着一双长长的手。

他的手指很难弯曲,好像树枝一样。但是他走路还很有精神,打起猎来多少也可以打到些东西。只是眼睛已经很不听他使唤了,特别是在冬天,当雪花像金刚钻的粉末在四周闪烁发光的时候,他的眼力就越糟糕。因为叶美利的眼睛不好,所以烟囱也倒了,屋顶也坏了,并且在别人都到森林中去打猎的时候,他常常独自坐在小房子里。

这本来是老头子在温暖的炕上休息的时候了,但是没有人来代替他,而且还有格里苏克在身边需要他照顾呢……3年以前,格里苏克的爸爸害热病死了;妈妈呢,在一个冬天的晚上,当她带着小格里苏克从村子里回到自己的小房子里来时,被狼吃掉了。格里苏克却被某种奇迹救了性命。当狼啃着母亲的腿时,她用自己的身子遮住了小孩,于是格里苏克才能够活着留下来。

老头子把他养大,可是他又害病了。真是祸不单行……

2

快到6月底了,是蒂契基村最热的时候。留在家里的人只有老的和小的。

猎人们早就散布到林里去猎鹿了。可怜的莱斯克在叶美利的小房子里,像冬季的狼一样饥饿地喊叫3天了。

村里的女人们说,“叶美利一定是准备打猎去了。”

这倒是真的。果然,叶美利从他的小房子里走出来,拿着火绳枪,解开了菜斯克,走向树林里去了。他穿着新草鞋,背着装粮食的布袋,披着破外套,头上戴着温暖的鹿皮便帽。老头子早就不带有边帽子了,不管是冬天夏天,他出去总戴着鹿皮便帽,因为它冬暖夏凉,能够很好地保护这老头儿的秃顶。

“喂,格里苏克,我不在家时,你自己歇歇吧!……”叶美利临走对孙子说。“我去猎鹿,玛拉雅大婶会来看你的。”

“你准会带小鹿回来吗,爷爷?”

“要带来的,我早就说过啦。”

“黄橙橙的吗?”

“黄橙橙的。”

“好,我等着你……你可留心,你打枪的时候别打错了……”

叶美利早就准备去猎鹿了,可是老舍不得丢下孙子一个人在家里,现在这孩子好像好些了,老头子就决定试试自己的运气。并且有玛拉雅大婶照料孩子,总比他独个儿躺在小屋子里要好些。

叶美利在树林里,就跟在家里一样。他一辈子带着枪,带着狗,在树林里来来往往,这树林他怎么会不熟悉呢?在周围一百里内,一切小路,一切记号,老头子都是很熟悉的。

现在,7月快完了,树林里特别美好:草丛中盛开着各种花,真是五色缤纷,空气里弥漫着香草的奇异香味,夏天亲切的太阳在空中张望,把树林、青草、在香蒲里淙淙流着的小溪、遥远的山头照射得亮堂堂的。

对啦!这周围十分美好,所以叶美利屡次停留下来,歇歇气和向后眺望。

他走的小路绕过好些大石头和陡峭的山谷,像蛇一样曲曲弯弯地通到山上。

高大的树木已经被斫掉了,但小路附近长着许多小白桦树、忍冬树、山梨树,它们张开了绿色的天幕,到处碰得到茂密的小枞树嫩枝。它们像绿的刷子一样在路的两旁生长着,快活地伸出了手掌般的毛茸茸的桠枝。

半山里有个地方能够望到远山和蒂契基村全部的景致。这村子完全隐没在山谷底,从这里看起来,那些农舍只是些小小的黑点子。叶美利遮住了耀眼的太阳光,长久地望着自己的房子,想念着小孙子。

叶美利说:“喂!莱斯克,找呀!”这时候,他们已经从山上下来,从小路转到繁茂的密密的枞树林里去了。

对莱斯克是不需要发出第二遍命令的,它很懂得自己应该干些什么,所以它把尖鼻子触着地面,消失在浓密的绿色森林里了。只有背上黄色的小点子偶尔闪现着。

开始打猎了。

一棵棵枞树的尖树梢高耸入天空,毛茸茸的树枝交叉着,在猎人的头顶上形成了密不透风的黑暗的穹窿,只有几个地方太阳光快乐地张望着,它像金黄斑点一样烙在淡黄色的苔薛上或者羊齿草的宽阔叶子上。在这种树林里,青草是不生长的,叶美利在柔软的淡黄色苔藓上行走,好像在地毯上行走一样。

猎人在这座树林里慢慢地走了几个钟头。莱斯克好像掉到水里去了似的毫无影踪,偶尔只听见在脚下有些树枝折断声,或是杂色的啄木鸟飞来声。

叶美利仔细地察看着四周,看有没有什么地方留下什么痕迹,鹿有没有用角折断过树枝,苔藓上有没有留下分叉的蹄痕,土堆上有没有给啃过的鲜草。

天黑了,老头子觉得很疲倦,必须想想怎么过夜了。

叶美利想:“大概鹿给别的猎人吓跑了。”

可是这时听到了莱斯克微弱的尖叫声,前面有树枝摩擦的声音。叶美利靠着枞树,等待着。

是鹿,真正是鹿,是角上有10个丫叉的美丽的鹿,是这树林里最高贵的野兽。它仰头把像树枝般的角贴到背上,留神地倾听着,嗅着空气,准备在刹那间能够像闪电一般消失在绿色的密林里。

叶美利老头看到了那只鹿,但因为离它太远的缘故,子弹射下到。菜斯克躺在树丛里,屏息着等待枪的响声:它听到了鹿的声音,嗅出了它的气味这时枪声响了,鹿像箭一样地向前奔去了。叶美利的枪没有打中,莱斯克饿得难受而哀叫起来。可怜的狗,它仿佛已经闻到了烧鹿的气味,看到了引起食欲的肉骨头,那是它主人丢给它的;可是,它的希望落了空,仍旧不得不饿着肚子躺着。这是多么不愉快的事呀!

“唉!让它去散步吧!”到了晚上,叶美利坐在稠密的百年老枞树下的篝火旁时,就这么想,这么说:“我们要弄到小鹿的。菜斯克,听见吗?”

狗只是悲哀地摇着尾巴,把尖尖的头挟在两条前腿的中间。今天,它好不容易才得到了一块干面包皮,那是叶美利丢给它的。

3

3天来,叶美利带着莱斯克在树林里走来走去。

但一点儿收获没有,鹿和小鹿都没有发现过。

老头子觉得筋疲力尽了,可是却不想空着手回家去,莱斯克虽然猎到了一对小免子,但也十分灰心,并且更瘦了。

在树林里的篝火旁边度过了第三个晚上。叶美利老头就是在睡梦里也常常看见那头黄橙橙的小鹿、这是格里苏克向他要求的。老头子好多次侦察他的猎物,瞄准它的猎物,但鹿每次都在他面前跑掉了。莱斯克大概也梦见过鹿了,因为有好几次它在睡梦中尖叫着,而且发出低沉的吠声。

到了第四天,猎人和狗已经一点力气也没有了。

这时他们恰巧找到了母鹿和小鹿的脚迹。那是在浓密繁茂的揪树林的山坡上,莱斯克首先发现了鹿过夜的地方,后来又嗅到了草里紊乱的脚迹。

“母鹿带着小鹿,”叶美利望着草里大小的蹄子印,想着:“今天早晨在这里走过……莱斯克,小乖乖,去找呀!……”

天很热,太阳不留情地照着。狗伸出了长舌头,在灌木丛林和草里嗅着;叶美利困难地拖着腿,听到了熟悉的树枝折断声和簌簌声……莱斯克马上躺到草里,不动了。叶美利的耳朵边,好像响着孙子的声音:“爷爷,去猎小鹿来呀!而且一定要黄橙橙的。”那是鹿妈妈……美丽的母鹿。它停留在树林边,害怕地直向叶美利望,一群嗡嗡的小虫在它上面打转。使它发抖。

“不,你不要欺骗我,”叶美利想着,从埋伏的地方爬出来。

鹿早就觉察到有猎人,但却勇敢地注视着他的行动。

“这是母鹿想把我的注意力从小鹿身上引开,”叶美利想着,追踪得更近更近了。

当老头子想对鹿瞄准时,它小心地跑了几丈远,又停了下来。叶美利重新带着枪爬近来,又慢慢地潜近了它,但当叶美利刚要射击的时候,鹿又隐没“你引不开小鹿的。”叶美利嘟哝着说。他一连好几个钟头耐心地追踪这野兽。

人和动物就这么斗争着,一直持续到晚上。这高贵的动物经过10次生命的冒险,努力想把老猎人从躲着的小鹿那儿引开;叶美利老头对他的猎物这种勇敢的精神感到又愤怒,又惊异。总之,它准是逃不掉的……有多少次他眼看着就要打死这头打算牺牲自己的母鹿了!莱斯克像影子一样在主人后面爬着;当它的主人完全望不见鹿的时候,它就小心地用它的热鼻子把鹿找出来。

老头子回头望望,便坐了下来。离开他10丈的地方,在那忍冬树的下面,站着一只黄色的小鹿,为了找到它,他们花了整整3天工夫。这是一只十分美丽的小鹿,生下来才几个星期,有黄的绒毛和细长的腿;美丽的头向后仰着,当它想要竭力设法折取那高高的小树枝时,它向前伸着细长的脖子。猎人怀着紧张的心,拨上枪的扳机,便对着那头没有保障的小动物的头瞄准着……只要一刹那——小鹿就将带着死前的痛苦叫声,滚在草地上了,但就在这一刹那间,老猎人忽然想到那多么勇敢地保护小鹿的妈妈,又想到格里苏克的母亲怎样用自己的身体从狼嘴里救下自己的孩子……老叶美利心里感到很乱,于是放下了枪。小鹿依然在灌木丛边走着,啃着树叶,倾听着细微的响声。叶美利很快地站起身来,吹口哨,——小鹿快得像闪电一样,逃向灌木丛里去了。

“哟,多快……”老头子一边说,一边沉思地微笑着。“一眨眼!像箭一样……跑掉了,莱斯克,我们的那头小鹿!喂,它逃走了,它还要长大的……哟,你真灵巧!……”

老头站在那儿好半天,老是微笑地回想着逃跑的小鹿。

第二天,叶美利走近自己的房子。

“喂,爷爷!带小鹿来了吗?”格里苏克问着,他心急地等了好久了。

“没有,格里苏克……可是我看见它了……”

“黄橙橙的?”

“正是黄橙橙的,但嘴巴是黑色的。站在灌木丛底下,啃着树叶。我瞄准了……”

“没打中吗?”

“没有,格里苏克,我可怜那只小野兽!……可怜它的妈妈。我吹着口哨,它,那只小鹿,飞跑到森林里去了。……跑得真快,这小顽皮……”

老头子好大半天对小孩叙述这个故事,说他怎样在树林子里花了3天工夫找那小鹿,后来又怎样让它逃跑了。

小孩子一边倾听着,一边跟老祖父一起快乐地笑着。

“我给你带一只雉鸡来了,格里苏克,”叶美利讲完了故事,又加上这么一句:“它迟早总会被狼吃掉的。”

雉鸡给拔光了毛,放在锅子里。害病的孩子,怀着满足的心情喝着雉鸡汁,要睡觉的时候,又问了老头好几次:

“它真的逃跑了,那只小鹿?”

“逃跑啦,格里苏克……”

“黄橙橙的?”

“是黄橙橙的,只有嘴巴和蹄子带些黑色。”

整夜,小孩子在睡梦里一直看见那只黄橙橙的小鹿,它跟它的妈妈快活地在树林里散步。睡在炉上的老头在梦里也带着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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