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丽娅的家,四处开满玫瑰花……
我五岁那年,妈妈去世了。从那以后,我再没有说过一句话。那时候,我整天坐在窗边远眺,我也不知道自己想看什么?城市的天空总是灰蒙蒙的,阴沉暗淡的世界重重地压着我的胸口,很闷很讨厌!“小卡,过来玩。”“小卡,看新玩具!”“小卡……”好像从很远很远的地方飘来一些声音,听着这么不真实,恍恍惚惚,如同梦境;又或许我穿越到了另一个世界,耳朵隔了重重棉花墙,嗡嗡嗡。
“这孩子怎么啦?连吃饭都不知道了?不饿吗?” 我饿吗?饿了?不饿?天刮起寒风,雨点吧嗒吧嗒敲打着树叶。“小卡,冷不冷?”冷不冷?冷不冷?冷不冷?
“小卡究竟怎么了?这么呆呆的木头似的,跟他说什么都没反应。傻瓜了么?”
十二岁,我被送到了山里。
小小的砖瓦四合院坐落在半山腰上,一边青藤密绕小溪淙淙,一边丛林深幽古木参拥。大门毗邻略为陡峭的土坡,斜坡和四合院之间的小广场是孩子们嬉戏玩闹的好地方,常常听到大人们吆喝他们远避土坡,不是因为坡陡危险,而是整个坡面密布全身长满针刺的小灌木。对于我,没有这个担心。我坐靠大门前那棵大槐树,对院里孩子们游戏的欢笑声置若罔闻,长时间一动不动地望着前方。
五月,和煦的暖风款款掠过峰峦,杜鹃啼鸣、山野再现春光明媚:丛丛碧枝缓吐花蕾,溪畔蜻蜓双双点水。而门前本来枯藤差错一片褐灰的陡坡,一夜间披上绿意、新叶萌发。半月左右,一朵粉嫩的花茎矗立在急转而下的陡坡之巅,迎着微风冲我莞尔一笑。她跟我认识?接下来几天,一朵又一朵鲜紫色的花苞陆续开放:有的小而密,有的则大而疏稀,还有一些又大小有别。我一定在什么地方见过她们?!是的,我想起来了,妈妈床边,围着的那圈鲜花。
我走近她们,顿时一股甜香弥漫在我的周围。她们散发出来的芬芳,四处扩散。当我闻到这股香气,我便再也不想远离。妈妈!
“啊——啊——呀!”花儿们单薄的花瓣在风中颤悠悠地说话。听,她们招呼我呢!
我向她们招手。“呀——啦——哈啊!”从我口中不自觉地冒出一些声音。
“你对着玫瑰花叽里咕噜在说什么啊?”男孩皮皮跑过来问。
他在问我?他听不懂。但玫瑰花听懂啦,她们笑得点头哈腰,熙熙嚷嚷一片喧哗:“小卡小卡,我亲爱的孩子,你好吗!”
“好!呵呵!”我跟着玫瑰花一起笑。
“白痴!有病!”皮皮转身跑开了。
“来呀来呀,哦耶啊!”玫瑰花随着山谷荡漾的春风欢快地跳起舞蹈。
突然,我觉得自己应该跑,于是就沿着玫瑰花谷周边的羊肠小道跑起来。“哦耶哦耶啊!”我大声欢呼、猛力挥手。
后面院落里的人群轰地一下砸锅了,他们大声朝我顿足呼喊,好像是要我停止。跟着几个大人疾步冲向我,紧张兮兮地抓住我的手臂,三下两下把我拖回去。我大声喊叫,努力挣脱他们的手腕。他们更用劲了。“啊——啊呀——啊!”我尖叫,我踢、我抓、我咬,我扑地乱滚。没想到我的劲这么大,几个大人都按不住,手忙脚乱、满头大汗。
“别别别,快放开他!”耳边响起百灵鸟一般的声音,我第一次听到世上竟有如此美好的声音。
“大夫,他犯病了,不抓住他就乱跑。”
“没事,你们放开他吧,交给我处理。”一个纤细瘦弱的身影映入我眼帘,她关切地看着我。这是我第一次看见她,阿丽娅,二十二岁的援边实习医师。
等身上的束缚松开,我一下跳起来,“嗖”地窜了出去,重新绕着玫瑰花谷又蹦又叫。
我看见她跟在我身后,就从地上抓起一把把泥土朝她劈头盖脸扔过去,打你!打你!打你!她赶紧左躲右闪,拉大了跟我的距离。我跑累了,放慢脚步,对着玫瑰花大喊了一句。花儿们听到了,频频欢笑、花枝招展。风沿着斜坡上下穿梭,花谷里响彻欢呼。她们说爱我!爱我!你可能不相信这个世界真的有花语,而那时的我,不知道怎么回事,竟然懂得花语!
我与玫瑰花咿咿呀呀交流着,“啪啪啪!”,我开心地鼓掌。
“啪啪啪!”我身后也传来鼓掌声。我愣了一下,回过头。阿丽娅认真地 “哦-哦-哦”,朝玫瑰花谷喊叫,跟我的腔调一摸一样。她也懂玫瑰说的话?
我指着玫瑰花对她说了一句,阿丽娅回了同样的一句,然后看我。
“啵!”一朵大玫瑰弯弯细腰,在她花心里采蜜的蝴蝶顺势飞过来,啄啄我的脸颊,又 “咚”一声栽进玫瑰怀中,把我呵呵逗笑了,前仰后翻。
“呵呵呵。”阿丽娅也笑了,前仰后翻。
我兴奋地指着蝴蝶给她看,她热切地冲我点头。
我再次蹦跳着跑起来,阿丽娅跟在我身后。我停住脚步,阿丽娅赶紧也停住。我扭过头,第一次,对着人,微笑了一下,继续跑。
那天晚上阿丽娅对所有的人说:“今天,小卡对我笑了!”
玫瑰花盛开的季节,只要风和日丽,我一定要出去跟花儿们讲话、嬉笑喊叫,阿丽娅总跟在我身边,时不时对着玫瑰,我说一句,她说一句。她跟我的距离渐渐缩小。有时,我不跑,坐在玫瑰谷边呆呆地看着下面的花丛,她就小心的挨着我坐下,一言不发。有时,我跑累了,躺在路边草丛里睡觉,她就悄悄走过来,给我盖件外衣。我从梦中醒来时常听到她轻轻哼歌:“我的主,我心爱你;我的主,我渴慕你;愿你爱,来吸引我,使我心单单爱你……”。歌声婉转柔美,令我心静神怡。
很快,喧闹热烈的夏季要走了,秋风日增萧瑟,已经有不少玫瑰花来向我道别,花瓣随风而去,留下凋零的枝条。后来连下了好几场秋雨,小孩们都不允许出门。早饭前,阿丽娅会给我带来一束新摘的玫瑰花,她们在清晨初开时香气馥郁,沁人心脾。但我知道把她们采回来很不容易,玫瑰又尖又刺的茎杆像荆棘般长满锋利针毛,稍不留意就会受伤流血。细心的阿丽娅还用白布缠在玫瑰花茎下端,这样我拿着花束时就不会扎手了。我对阿丽娅呵呵笑,然后看着玫瑰花,说:“阿衣阿梅拉,乌艾拉,啊促诶の撒。”阿丽娅微笑地看着我,认真地说:“阿衣阿梅拉,乌艾拉,啊促诶の撒。”花瓣上晶莹的露珠在朝霞金光的映照下闪烁出瑰丽的粉紫色彩,颤颤悠悠地随我欢笑:“啊促诶!啊促诶!”
天气越来越冷,秋雨不断,我已经很多天没有看到玫瑰花了。“小卡已经很多天没有笑了。”阿丽娅担心地对周围的人说。
那一天淅淅沥沥下着小雨,吃早饭时没有看见阿丽娅。大人们互相问:“阿丽娅去哪里了?”有人回答:“早晨她告诉我玫瑰花谷另一边,因有三面岩石遮挡了寒风,南向凹洼处还有一丛玫瑰正在盛开。她去采玫瑰了,比较远,晚点回来。”我焦急地等到中午,阿丽娅还是没有回来。气氛顿时紧张了,怕出意外,大人们要出去寻找。
我腾一下冲出大门,好像背后有火箭推着,谁都拦不住我。“阿衣阿梅拉,乌艾拉,啊促诶の撒!”我大喊大叫、手足乱舞,也不知是跟着谁的引领,猛然冲下玫瑰斜坡。后面只听大人们叫:“小卡,快回来,你连鞋没穿,玫瑰扎人!”
我手脚并用,连爬带滚,已经下到玫瑰谷很深的地方了。天起了凉风,撒落一地的玫瑰花瓣被风吹起,晃晃幽幽地飘荡。玫瑰谷已看不到盛开的玫瑰了,参差横斜的茎丛东倒西歪,铺满谷面。几乎每一步,我都会踏在玫瑰干上,遇到起伏的小地形,又陡又滑,我就用手拉住玫瑰茎秆向上攀援。密密麻麻的玫瑰棘刺扎满了我的手掌和脚心,很快就流血了。真奇怪那时我怎么没有痛的感觉,还是根本顾不上感觉?
雨还在下,血水和着雨水一路流淌。我到了谷底,依然不见阿丽娅的踪影。也许她崴了脚在玫瑰丛边休息,也许她躲着想吓我。远处树梢一晃,我的心就一跳,屏息再听,却只是风的声音。
“阿衣阿梅拉,乌艾拉,啊促诶の撒!”我大声呼喊。四周的山谷交相回应“乌艾拉,啊促诶の撒”——“啊促诶の撒”——“の撒”——“撒”……又渐趋静谧。
“阿衣阿梅拉,乌艾拉,啊促诶の撒。”耳边传来清冽的声音。我赶紧回头,不见人影,却发现一朵硕大鲜艳的玫瑰,之前怎么没注意?“阿衣阿梅拉,乌艾拉,啊促诶の撒!”脆生生的甜音此起彼伏。奇异的现象发生了:“窸窣窸窣”一朵又一朵玫瑰花雀跃重现、噗噗开放,比先前的玫瑰更大更美,不仅有紫红色,还有深红、金黄、橘红等等,花瓣也增多了好几层,在雨水沐浴下愈显晶莹剔透。她们叽叽喳喳商量半天。其中一朵,好像是花后,不仅大得惊人,且不同的花瓣呈现不同的颜色,如同彩虹一般艳丽。她一说话大家都安静下来,她晃晃婀娜的花冠,反卷花瓣捕捉到几颗闪亮的水珠,向着碧空,用力一扬,这几颗水珠就直接向穹苍飞去,最后落入天际。半响之后,天空传来“嗝啊——嗝啊”的回音,几只丹顶鹤出现于天际,它们一只翅膀优雅地扇动,另一只翅膀则深深陷进如棉团一般的雪白云朵中,一起簇拥着白云缓缓向玫瑰谷飞来。白云后端,还有一只丹顶鹤衔着一棵大花向日葵紧随,就像为谁撑着华盖。
白云停靠在我身侧,我看到阿丽娅躺在云床上,向日葵大大的舌瓣花为她挡去雨滴,而花盘中心镶嵌着一颗颗五彩缤纷的各类宝石,有碧玉、蓝宝石、绿玛瑙、黄碧玺、紫晶、水苍玉……绚烂流转的彩晕映照出阿丽娅的脸更加美丽动人。她却闭着眼,双手紧紧攥着一束十分罕见的白玫瑰。她怎么啦?怎么啦?
“阿衣阿梅拉,乌艾拉,啊促诶の撒!”玫瑰花后一声令下,所有的玫瑰花一起抖动花冠,将一片片花瓣扬向高空。这时,雨停了,无数飘飞的玫瑰花瓣在半空组成一道彩虹,不同的花色在雨后精金般的阳光中漫射出灿烂明丽的七彩光辉,直达云霄。四面八方,翩翩飞舞的蝴蝶在彩虹的吸引下姗姗而至,轻舞飞扬,在艾丽娅头顶上方打旋儿挨个亲吻她的额头。终于,阿丽娅睁开了眼睛,微笑着用微弱的声音喊我:“小卡。”把白玫瑰递过来。我顿时感觉心口热流涌动、喉咙哽咽,七年来,我第一次结结巴巴地开口说话“阿——丽——娅!”
“呵——呵——呵”丹顶鹤迈动修长的美腿,婆娑起舞,“哦耶——哦耶——哦耶”玫瑰花们欢呼着。天空撒满飘盈的花瓣,花恋蝶飞,闪闪灵动。
从那以后,玫瑰谷的花四季都会开放,每月呈现不同色彩的花海,浅黄、绯红、深沉的酒红甚至还有深紫色、蓝色、绿色或者红黄相间、白底黄斑的彩色。最为奇妙的是,玫瑰身上密密麻麻的棘针毛刺在那天流淌的雨血中悄然融化,只留下几颗一掰就断的大皮刺。于是,她们有了新的名字——月季花(Rosa chinensis)。
许多年过去了,我如愿考上了北京林业大学攻读植物学,后留校任教。我能轻易的识别上百种月季、玫瑰的名字,并熟知每种月季或玫瑰的特征、栽培及用途。但是我却再也不能跟她们交流了,当年的玫瑰花语我几乎全都忘记了,唯有一句从未淡忘,它永在我心中久久吟唱:“阿衣阿梅拉,乌艾拉,啊促诶の撒!”这句话的意思就是:
“阿丽娅——
我爱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