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第一天
我在醒来的同时,感觉到一股莫名其妙的哀伤。乔北死了。记起这件事,胸口猛然胀痛了一下。看看时间,已经6点50了,葬礼在8点钟开始,还来得及。
我把脚垂下床沿,左大腿好像猛然被谁用力扯了一下,疼得我几乎叫了起来。低头一看,靠近膝盖的地方有一大团乌黑的伤痕,按上去只是微微的胀痛,但一动就疼得受不了。斜眼看看肩膀——同样如此。身体上其他地方陆续找到更多的伤痕,看起来我仿佛被人胖揍了一顿。
谁揍了我?一边穿衣服,我一边考虑这个问题。
上午还是好好的,我在这房间里看了整整一上午的书,然后吃了盒方便面,接着就睡了,一觉醒来,身体上就留下了伤痕。我反复想了几遍,确定无疑,上午我就是在看书,哪也没去,那本书现在还在我的枕头底下塞着呢。如此一来,这伤痕的出现就变得非常古怪了,除非有人趁我睡觉的时候猛揍我,但我有什么理由在这样挨揍的情况下还不醒来呢?
上午,在看书的时候,我还接到乔北的一个电话想到乔北,我又用力吸了几口烟——乔北已经死了,上午那个电话,是我和他之间最后的联系。
也许是中午睡得太久,我怎么也想不起乔北的死因,甚至也想不起是谁说过乔北死了有点晕,我上午一直在看书,中间就接了乔北一个电话,聊了些无关紧要的事,然后就吃东西睡觉,再起床,我就发现乔北死了这中间没有时间的缝隙可以插入乔北死亡;这样一个信息。我翻出手机看了看通话记录和短信记录,跟我的记忆很吻合,和乔北通话后,没有别人和我联系过。
既然如此,为何我会认为乔北死了呢?难道是我梦到他死了、醒来分不清现实与梦境?我品咂了一下从咽喉处涌上来的滋味——这悲伤再真实不过了,就像几年前父亲去世时一样,不管愿不愿意相信,你都能明白分辨出这是现实中发生的事,和梦境是两种感觉。这就变得很奇怪了。
我心烦意乱地掏出手机,给乔北打了个电话,电话响了两声之后就通了,一个变形得我几乎辨认不出来的声音在喊:江村你怎么还不来啊?快来帮忙啊,我一个人照管不过来这么多花圈;这是一个带哭腔的声音,我听了半天才认出这是乔北的妹妹乔南,最后花圈;两个字让我喉头发紧——是真的,乔北真的死了。我想问她乔北是怎么死的,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说了句我就来;,就挂了。
再追究我是如何得知这消息的已经没有意义了。我喝了两口水便出门了。葬礼,花圈,眼泪,号啕,人散后的凄清和寂寞,疲倦和悲伤把人弄得憔悴支离,到凌晨三点,乐队的人也倒在自己的座位上睡着了,乔南靠在我肩膀上,起初在抽泣,后来就发出了沉睡的呼吸声。我抽了几支烟,在烟雾中,乔北的遗像还是很清晰。
我还是不知道乔北是怎么死的,整个晚上,我一边忙碌一边疯狂地追忆此事,却一点印象也没有。乔北死亡的消息仿佛是某种神秘力量暗地里通知我的,我想不起任何人曾经告诉过我这件事。好几次我想问乔南或者别人,却始终没有问出口。浑身的伤都在疼,脑子也一抽一抽的,似乎被什么东西撕扯着神经,抽多少烟都不管用,我感觉到自己的意识越来越模糊,终于完全失去知觉,和乔南靠在一起,睡着了。
二
第二天
这一觉睡得很踏实,醒来时,感觉精神饱满,胸膛里有一种跃跃欲试的冲劲。太阳已经升得很高,耀眼的光芒从窗口穿过,直接盖在我的头上和胸口,热乎乎的,我眯缝着眼睛凝视天花板,脑子里还带着惺忪的睡意,一件事猛然蹦出来,我霍然坐起,大吃一惊。
我怎么在床上?我不是在参加乔北的葬礼么?此时我应该在灵堂,照预先的计划,今天我该去医院给乔北办死亡证明书,然后去火葬场联系火化的事,还得联系送葬的车子事情一大堆,哪里还有这么奢侈的时间睡大觉?看看时间,已经是上午9点钟了,耽误了不少工夫。我拍了拍自己的脸,飞快穿衣下床,直奔卫生间。
洗漱完毕,我才意识到自己身体的灵活,连忙查看了一下——昨天那些突然出现的伤痕,又突然消失了。真奇怪。我来不及多想,拉开门就打算出去。也不知道是用力太小,还是没有打开门锁,一下子居然没把门拉开。
我没在意,把门锁打开,再用力——还是没打开。我确定已经打开了门锁,但这扇门仿佛粘在了门框上,无论我怎么使劲,它就是一动不动。对付了差不多有10分钟之后,我放弃了,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在屋子里转了几圈后,赶紧打电话找开锁的。
掏出手机一看,居然没信号!只好跑到窗口,想对着外边呼救。扑到了窗户边上,才记起这是在23楼,楼下的人和车像蚂蚁一样忙忙碌碌,我从窗口探出头去,上下左右的窗户都紧闭着,喊了许久,嗓子干得发咸了,也没有一个人回应。可真是见鬼了!
我坐在床上,呆了许久,不时去试着开门,那门像具尸体,怎么用力都没反应。如是几番之后,我渐渐开始感到了恐惧——假如这门永远打不开怎么办?我岂不是要困死在此?想到这点,我一跃而起,飞奔到厨房,打开冰箱和食品柜,点了点自己的存粮——还够吃一个星期,但一个星期后怎么办?再说我也不能总不出去啊。
我哪里还顾得上为乔北而悲伤啊,现在满心都是考虑自己的死活了。正愁着,门外传来脚步声,有人上楼。我立即扑到门上,用力敲打,大声喊叫。但没有发出一点声音。拳头敲在门上,没有发出声音;我的喉咙喊破了,没有发出声音。
这令我惊恐万分,后退几步,自言自语:我哑了?;这句话倒是真切地从嘴里发了出来。
这么说,我没哑?我再擂门,再喊,还是一样寂静无声。
看来,我是真的被困在屋子里了。有某种神秘的力量在起作用,门打不开,手机打不出去,连我想发出声音引起门外的人注意,也做不到。从昨天开始我就感觉不对劲,身体上突然出现又消失的伤口,乔北莫名其妙的死亡可昨天的感觉没有如此强烈,威胁也没有如此的迫在眼前。
是什么力量?要做什么?我紧盯门口,忽然想起小时候,我和乔北捉到一只小老鼠,把老鼠关在一个木头笼子里,它焦急地寻找出路,发出吱吱的哭泣声我现在变成了那只老鼠!
正浑身虚汗,手机突然响了起来,吓得我心跳猛然加剧,几乎喘不过气来。
屏幕上显示出乔北的名字,估计是乔南的电话,乔北死后,他的手机就让乔南拿着,好方便联系乔北的朋友。谢天谢地,我总算有救了!我雀跃着接通电话,一开口就打算喊乔南,但嗓子哽住了,只听那边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江村,你在干什么?;
轰!我脑子嗡嗡乱响,后面的话完全没听进去——这是乔北的声音。乔北不是死了吗?我竭力回想昨天葬礼上的一切——乔北躺在玻璃棺材里,脸色蜡黄,其他的人哭的哭、严肃的严肃,都不像是装的。再说,谁有那个闲钱烧手来开这么大的玩笑?但这确确实实是乔北的声音!
快出来,我这边有麻烦了。;这是乔北漫不经心的语调。
我想问他很多事,最终,我只说出一句:什么事?;
有几个小流氓,到我店里收保护费。;乔北说。
我马上过来。;我不假思索地说。挂了电话之后,我才意识到,完全是因为习惯,我才答应马上过去。从小到大,乔北帮我打过无数次架,我也帮他赶走过数不清的小流氓,已经习惯了。
乔北的生死问题,我怎么想也想不明白,还是当面问他吧。这小子花样百出,谁知道又在玩哪一出呢?
我打开门,走出去。我愣住了。门,居然打开了。我忽然想起,手机不是一直没信号吗?怎么乔北还可以打电话过来。仿佛,这门和这手机,是专门为了让乔北联系我才恢复正常了似的这个想法让我打了个寒噤。
一路上我都在思考这个问题,车子开到乔北店门口,往店里一瞧,热血猛地往头上一涌,什么想法都没了,给司机扔下100元,迫不及待地跳下车,就往店里冲。
乔北的小超市已经一片狼藉,货架东倒西歪,地面上满是踩得稀烂的货物。乔南被两个小流氓按在地上,衣服差不多被撕光了,乔北在另一边暴跳如雷想去救妹妹,一个彪形大汉把他叉在墙上,动弹不得。
我冲进去,不声不响地跳到那彪形大汉身边,随手抄起地上一把扳手,照他脑袋就来了一下。大汉也真挺得住,身子晃了一下,居然没倒。他放开乔北,眼睛充血,把我按住一顿好打。乔北拿着扳手又砸了几下,他才慢慢倒了下去。我和乔北疯狂地跳到乔南面前,一人一脚把两个小流氓踢飞,四个人扭打在一起。我眼前一片血红,愤怒几乎让我失去了理智——乔南,她可是我和乔北的小妹妹啊,从小到大,有我们在,谁敢动她一根手指头?
忽然,一切都安静下来,我对面那小流氓露出惊恐的神情,乔南发出一声尖叫。我回过头去,看到另一个小流氓冲刺出门,乔北倒在地上,胸口插着一把匕首。我脑子又轰地一响,一把扑过去,看看乔北,他眼睛大睁,瞳孔已经放大了。我扶起他,手上沾满了血,他的胸口鲜血直流,太阳穴那里有一个血肉模糊的窟窿。
警察和救护车很快就来了,医生检查了一下,就把位置让给了法医。之后我一直抱着乔南,因为她在不停地发抖。警察一遍又一遍问我事情经过,我一遍又一遍重复。周围的邻居也作了证明,逃跑的小流氓在他朋友家被抓住了,乔南被直接送到了殡仪馆,晚上8点的葬礼。
乔南想让我陪她,抓着我的衣襟不放。但我头疼欲裂,浑身好像被撕开了一样,肩膀上、大腿上,到处都是瘀伤。她说要陪我上医院,我摇了摇头,一个人打车回家了。
回到家里,什么也来不及想,倒头便睡。这一觉睡得昏天黑地,醒来时,已经是下午6点50了。我想起还得参加乔北的葬礼,吃力地从床上挪到地面上,发胀的脑子还有些不清醒,心中涌动着难言的悲伤。
乔北死了!我从小玩到大的兄弟,就这么死了!我抽了支烟,带着对往事的回忆走进洗手间,从镜子里看到自己满脸胡茬,神情憔悴,掏出剃须刀剃胡须,这还是乔北送给我的剃须刀,是今年的最新款我忽然浑身一震!查看肩膀和大腿,黑色的伤痕和昨天见到的一模一样。
而这所有情节,从我起床到现在经历的一切,都和昨天下午一模一样。
我忽然感觉到恐惧——昨天下午乔北的死,和今天上午发生的事情之间,仿佛有什么联系——昨天下午我感觉到乔北死了,今天上午他就死了——难道,我有了预知的能力?
我浑身发冷,回到卧室想了好一会,掏出手机看了看日期:2008年6月14。我会记住这个日子的。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手指碰到了绿色按钮,上一个电话是打给乔北的,现在它重拨了。可是乔北已经死了,不会有人接电话了。我刚想把电话按掉,电话已经通了,一个变形得我几乎辨认不出来的声音在喊:江村你怎么还不来啊?快来帮忙啊,我一个人照管不过来这么多花圈;这话和昨天一模一样。
我匆忙说了句我就来;,就把电话挂了。也许,昨天我只是做了场梦,在梦里我预见到了乔北的死亡。我这么对自己说。
车子很快就开到了殡仪馆,一切都和昨天一样,乔北蜡黄着脸躺在棺材里,穿着一身原本是留给他爷爷的古怪寿衣。我绕着棺材转了三圈,几次开口想把自己的梦告诉乔南,却总是说不出口。
就这样继续往下走,我甚至连那些人会有什么样的台词、什么样的表情,都很清楚,有时候我恶作剧地想改变昨天梦到的一切,故意想破坏梦中已经定好的台词,但,总是会出现这样那样的岔子,一切始终依照预定进行,就像依照预先写好的剧本。
第三天
睁开眼,发现自己在床上,我预感到不妙。翻身坐起来,查看身体,昨天打架留下的伤痕已经完全消失。我光着脚跳下床,开门,门打不开。掏出手机,屏幕上没信号。和昨天一模一样。手机上显示的日期是:2008年6月14。也和昨天一样。我额头上冒汗了。
当然我思绪万千,可是一切都没有意义,我找不到真相,只是在等着。到了昨天那个时候,手机响了,是乔北的声音:江村,你在干什么?;一个死去的人在给我打电话!他已经死去两次了!我现在确定,前天的事不是梦,就像昨天的事也不是梦一样,都是真实发生过的,一切都在重复。
快出来,我这边有麻烦了。;乔北说。
我忽然怒不可遏——什么力量在重复这一切?我必须重复昨天说过的话么?
你已经死了!;我对着电话大喊。
然而,我听到自己嘴里发出的声音是:什么事?;和昨天我说的话完全一样。
有几个小流氓,到我店里收保护费。;乔北说。
你已经死了!;我继续大喊。
我马上过来。;——发出来的声音并不依照我的思路,它严格按照昨天的轨迹,连语调都没有改变,仿佛我身体里藏着另一个人,他在控制我的一切。
我想藏在家里不出去,但那股看不见的力量推动我出门,在我强行想登上一辆公交车的时候,它让我老老实实站在路边,找来一辆出租车。一切都和过去一样,我知道会看到什么。
在乔北的小店里,两个流氓在撕乔南的衣服,一个大汉把乔北按在墙上。我内心对这一切充满厌倦,可我的表情在愤怒,有一股力量强迫我狂跳过去,和乔北并肩作战。之后,乔北死,乔南尖叫,警察来了,我回家去睡觉,然后起床,葬礼。
第四天
今天和昨天一样,仍旧是2008年6月14,我想在墙壁上划下痕迹记录这样重复的次数,但无论我多么用力,墙壁上什么印记都没有留下。一切都在重复。
第五天
今天和昨天一样,在重复。我想写日记记下这些事,可是笔在日记本上不留下任何痕迹。
第六天
还在重复。乔北死了6次了,我现在对于死亡无动于衷,只是希望这种循环快点结束。
在葬礼上我想疯狂地大笑,但那种力量控制着我,它让我表现得符合我的角色——一个刚失去好朋友的男人。
第七天
重复。我像是在演戏,照着剧本,什么都不会改变。
我怀疑自己疯了。
第三十天
没有意义,重复没有意义,自杀吧。
我都不知道自己的皮竟然这么厚实,狠命的划了无数刀,在手腕上连个白印都没留下。
砰砰砰地用力撞墙,头晕眼花,可就是不死,也没有留下任何疤痕。
第三十一天
第三十二天
第六百天
今天和以往没什么区别,仍旧是2008年6月14,所有在这一天该发生的事情都已经发生了。
乔北死了,乔南扯着我的衣襟让我陪她,她的眼神是我熟烂了的惊恐和悲伤,和往常一样,我摇了摇头,打了辆车回家。
什么都没有改变,连我开门的时候遇到的那只蜘蛛,也一样没有逃过我皮鞋的践踏,尽管我对它惺惺相惜,很想饶它一命,可我的脚不同意。
按惯例,当门关上以后,我会迅速把自己扔到床上,然后人事不知。然而,就在我朝着卧室的方向迈步时,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如果我不睡呢?
既然当我独处的时候,我可以自由地有一些行为,不必受每日重复的限制——当然前提是不改变任何东西——但这种自由现在看来也是可贵的——既然如此,我又为何要将整整一个下午的时间浪费在睡眠上呢?既然事情不可改变,即使我不睡觉,明天早晨,我依旧会恢复元气,所有的伤痕都会消失,我倒不如利用这段时间来研究研究我遇到的怪现象。
或许,此时门会打开呢?也不知哪来的勇气,我咬紧牙关,用力一拉门。
门开了。我被突然敞开的门吓了一跳,愣了几秒钟后,立刻冲了出去。
一路冲到楼下,太阳很毒,地面上沸腾着热气,四周不见一个人。我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但毕竟有了变化,这是个好现象。
我沿着楼前的路走出小区,快走到马路上的时候,听到汽车鸣笛。穿过两栋夹在一起的楼房,就是马路,当我走到那两栋楼房中央时,忽然感觉到一股巨大的阻力横在前方,就好像有一堵透明的围墙,阻断了去路。我试了又试,没有任何缝隙可以让我通过。
呸。我朝地上吐了口唾沫,恼怒地转身,朝另一边的生活区深处走去。
一路上没有遇到任何人,有些路可以走通,有些路却怎样也无法通过。没有遇到一个人,能够听到有人在房子里说话,遥远的马路上和大街上能听到人声喧哗,可我从来没有碰到过一个人。
我就这样游荡了许久,来回晃荡,始终不愿意回到自己的房子里去。太阳越来越斜,估摸着是下午6点50分——也就是往常我午睡醒来的时候,我忽然感觉到四周的一切都扭曲变形,没等我反应过来,眼前一黑。
再睁开眼,我又回到了自己家中,在床上,手里拿着手机,不由自主地拨打乔北的电话。
和以前一样。
三
第二十五万四千一百二十六天
一天又一天重复,我不想再叙述我的心情。所有的人都和我没有关系,这是我的感觉,他们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相同的表情、动作、语言、剧情,我感觉不到他们丰富的内心。每天见到相同的人,感觉上,世界上好像只剩下我一个人。
尤其在下午,我可以自由活动的时间里,走街串巷,走了这么多天,始终没有遇到一个人。我猜世界上发生了极其可怕的事情,而我是唯一的幸存者。我感到极度的孤独。
每天,我会朝着那些阻碍我去路的、看不见的围墙用力踹上好几脚,也许是为了泄愤,也许是为了期待奇迹——我不知道,几十万天过去了,我没有老,也没有死,生活就这样继续,而且将永远继续,会有奇迹出现吗?
而奇迹就在我没有察觉的时候出现了。早晨,起床后,看看时间,离乔北打电话来还有两个多小时,这表示我有两个小时的自由时间。我在屋子里转悠着,不知道该干什么。纯粹是无意识地,我打开日记本,想看看自己写的日记。
在这些漫长的岁月里,我曾经无数次打开日记本,上面的每一行字、每一个污点,都已经烂熟于胸。当我翻到日记的最后一页时,我的心狂跳起来。这不是我熟悉的那最后一页。往常,日记的最后一页,是2008年6月5日写的一篇日记,记录的是我和乔北、乔南打网球时发生的一些事,很短,只有几行。
但这篇日记明显是新出现的,日期是2008年,有好几页纸。日记的笔迹,分明就是我自己的,可我印象中从来不记得6月13日曾经写过日记,在过去的几十万个日子里,我从来没有见到过这篇日记。实际上,连6月13日曾经发生过什么,我也记不太清了。我深深吸了口气,开始阅读这篇新的日记。
四
2008年6月13日,日记内容
现在是2008年6月13日的第二十五万四千一百二十六天——这是个奇怪的说法,但我想你一定能够明白。
江村,这日记是写给你看的。在几百万天以前,我并不知道生活的真面目。有一天,和往常一样,我从床上醒来,在自己家里随便看了点书,接到乔北的电话,让我帮他赶走几个到店里闹事的混混——这件事不用我再多说了,这以后发生的事情想必你也很清楚——和你一样,2008年6月14日这一天发生的一切,我反复经历,一共重复了五百多万天。你可以想象这是个多么可怕的巨大数字。
像你一样,我每天都会对着那些阻碍我前进的墙壁踹上一脚——已经过去了这么久,我相信你已经走出了房间,发现了那些看不见的墙壁。
在这五百多万天里,每当我利用自由的时间溜出去,都遇不到一个人。但时间足够充分,我已经慢慢明白了自己的处境,如果你有足够的时间,你也会明白的,当然现在还远远不到时候,因为你才经历了二十五万四千一百二十六次重复,对于真相来说,这是个小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数字。我也是经过了四百多万天才明白其中的奥妙的。
现在我该告诉你我是谁了,我是江村,也就是你,但我又不是你。我是2008年6月14日的江村,而你是2008年6月13日的江村。
为什么我们的生活会一再重复呢?你是否想象过生活到底是怎么回事?时间流逝,往者不可追,我们面向未来,今天过了还有明天,这是一直以来我们的观念。但在2008年6月14这天,在经历过四百多万个6月14日之后,我逐渐明白了我们生活的真相。
时间流逝,但它并不像水一样流过去就没有痕迹,不是像我们想象的那样,昨天过去了,就永远消失了。我们所经历的每一天,实际上都保存了下来,就像电影的胶带——电影胶带由一帧一帧的固定图片组成,当它们连续转动,就形成了流动的电影。生活也是如此,一天一天固定下来,所有的日子连接起来,就是我们的人生。人生是向前的,但每一天已经固定,谁也无法改变——改变某一天,就意味着改变今后所发生的一切,而今后所要发生的一切,早在2008年6月14这天首次出现的之后的几千个日子里,就早已经固定,再也不会改变。当我给你写下这些文字的时候,实际上我们的人生早已经完成,我们只是被固定在时间中的某一天——人生有多少天,就有多少个我们,每天的我们都是不同的,你是6月13日的你,我是6月14日的你,我们本来永远不会相遇,也永远不会知道真相——像其他人一样,我们本来会以为我们所经历的这一天只是漫长人生中的一个瞬间,我们以为还有明天,并且为之奋斗。而实际上,对于6月14日的我来说,整个人生就是这一天,6月15日的江村,并不是6月14日的我——每一天的我都守护着那个日子,没有一天会空白,这是必然的,如同电影胶片中永远不会缺少一帧。
所以,如你所知,我们永远不能改变任何事情,只有在别人看不见我们的时候,我们才可以做一些自由的行为,而这自由也是有限的,前提是不会对未来造成任何改变,当我们试图改变时,时间的巨大威力体现出来,它顽固地维持时间序列中发生的一切,不允许任何可能的改变——我猜想,一点微小的改变,如果允许存在的话,也许会导致后来的重大变化,从而引起时间序列中既定人生的崩溃——你可以想象一下,假如电影中的每一帧都是变化的,那么这部电影会多么杂乱无章。
如此单调的重复,假如永远不被人所知,也不算什么痛苦,痛苦的是我们知道了,但却无力改变。每天有限的自由时光又如何呢?只不过是在确保不会遇到任何人的时段、在确保不会遇到任何人的地方溜达罢了,那些阻碍我们前行的透明墙壁,其实是阻止我们与其他人接触——可以想象,假如有人在那时候看到我们,他们的记忆必将因此而变化,于是今后的日子,记忆就被改写了,而这种变化是不允许的。
为何我们的记忆能够保留呢?我也是回到了2008年,才明白这个原因的。你当然不会记得2008年经历过什么,当你仍旧是6月13日的那个你的时候,你和其他所有的人一样,不知道真相,幸福而充满希望地活着。是什么让你到了6月14日呢?说来有意思,我刚刚告诉你,这一切都不可改变,现在又要反过来说:这一切其实是可以改变的。
为何如此说呢?什么叫做改变?被你看到的变化,是改变;不被你看到的变化,也是改变。就像食物变质,你盯着它看,看不出它发生了什么变化——变化的过程太缓慢,你看不到,但你能看到结果。我们之间发生的变化也是如此。
因为你就是我,我就是你,尽管我们处于不同的时间,却又是同一个人,所以我可以确信,就像6月14日的我一样,6月14日的你,也一定每天都会对着那看不见的墙壁踹上一脚。表面上看,这一脚不会造成任何改变,而事实上,经过500万天漫长的等待,这一脚的威力在慢慢积累,终于在某天,我一脚踹过去的时候,时空瞬间扭曲了,我眼前一片漆黑。
这只是很短的一个瞬间,其实就和我们每天在外面溜达时被强行送回家中时的感觉一样,当我睁开眼睛时,我发现自己已经在家里了。
那时候还没有到下午6点50,还不到往常被强行送回家的时候。我莫名其妙,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站起身来冲向门口,想把门拉开,却发现门又打不开了——这是不可能的,在过去的五百多万次重复中,我曾经做过许多尝试,结论是:在下午的任何一个时刻,房门都可以打开。为何现在会出现这样的变化呢?我百思不得其解。到了下午6点50分,也就是往常我拨打乔北手机的时间,意外的,我竟然没有被强制拨打手机。
起初我没有留意,直到太阳渐渐西斜,窗外的光线和往常我所熟悉的不太一样时,我才发觉这个奇怪的误差。拿起手机一看,居然已经是晚上7点10了。什么都没有发生。我兴奋得尖叫起来:莫非一切都改变了?我的人生开始朝前?在那一刹那,我把自己思考所得出来的真相完全抛弃了,几乎是在一秒钟内就跳到了门口,用力拉门。但,门还是打不开。真相仍旧是真相,只是有些地方发生了改变。
无论如何,这是件好事,我好奇地等待着,整整一个晚上,什么也没有发生,后来我回过神来,看了看日期:2008年6月13日——这个下午,我成为6月13日的人,而你变成了6月14日的我。这种变化其实很容易解释:我们所接受的一切强制力量,都来自时间,而我们本身,也是构成序列的一分子,尽管在那几百万天里,我的举动没有对既定事实造成任何改变,但在自由的时间里,我的一举一动,都并非重复。我猜,之所以我能有这么小段的自由,其原因是和我之所以能够知道真相是一样的,具体原因,我后面再告诉你。我想说的是,我所有不重复的举动——每天自由活动的时光,每天往时间制造的暗墙上踹的一脚,我自己乱七八糟的思想——所有这一切,虽然微弱,但都对时间造成了轻微的冲击——说冲击或许太严重了,也许只是轻轻的触摸,而五百万天微弱的触摸,积累起来,终于令时空发生了扭转——所以我们能够改变一些事情。
我回到了2006年6月13日,这一整天我都在看书,但在晚上12点之前,东方的天空泛起了红光,网络上报道说,流星雨冲击地球,造成地球磁场短时间的震荡,群鸟惊飞——这就是一切的根源。在这次磁场震荡中,6月13日的江村受到波及,在某些方面发生了微小的改变,于是能够在思想上甚至包括某些行为上,逃离时间的掌控,从而洞悉真相。在这种变化发生的前一刹那,还是6月13日的夜晚,后一刹那,就到了6月14日的凌晨,于是这种变化的直接后果,就体现在6月14日的江村身上,而6月14日的江村的行为,又导致了时空的再次变化,从而使得6月13日的江村来到6月14日,并且同样在某些方面摆脱了时间的控制。照理说你该记得这一切,但我们交换是发生在下午,在你思想逃逸之后,你还没有来得及经历这一切,而过往的那些无数次重复,在这以前,对你的记忆来说是不存在的,所以你并不知道这个下午以及晚上发生了什么。
你想知道6月13日是怎样的一天吗?刚来到这一天,我很高兴,虽然我记得这一天发生过些什么,也知道它将会一再重复,但至少比重复了五百万次的6月14日要新鲜多了。
然而,很快我就厌倦了。
你要知道,6月13日,我整整一天都被关在家里,没有电话,也不能打电话,不能出门——你能想象在这种生活中重复一次又一次吗?而更可怕的是,我甚至找不到任何时间的漏洞可以让我像在6月14日那样出门。这是足以令人疯狂的,漫长的孤独和寂寞之中,尝试过各种发泄的方式。
后来,我终于心如死灰,于是我决心集中力量做一件事:写日记。笔在日记本上不会留下任何痕迹,但我坚持写着,每天夜里把它塞到枕头下。我没日没夜地写——我知道,我的每一笔虽然微弱,但在漫长的累积中,终究会导致一些改变。
我希望你能看到这篇日记。假如你看到了它,那就说明我们还有希望,尽管希望来得如此缓慢,需要可怕的巨量时间去改变,但有希望总比没有好,我们从来不缺时间——我自己感觉到了绝望,但我还是希望你能够保持希望,做点什么吧。最后,我想问:也许,这就是传说中的永恒?如果是,那么永恒是多么可怕的东西。
五
2008年6月14日,第N天
不记得是第几次重复了,我坚持重复着同一个动作:用刀片切割脖子上的大动脉。时间是下午5点,再过一小时五十分,我将给乔北打个电话,然后去参加他的葬礼。
假如漫长的积累能够形成有效的后果,我只想做一件事。我持续地切割,希望在某次重复之后,我能够在脖子上发现一道缝隙——我从来不缺时间,在永恒的6月14日,我一下又一下重复着同样的动作,不知疲倦。或许这就是我的希望所在,我不敢肯定,假如我的未来能因此而改变,这个动作会不会在未来的某天里成为重复的内容,我只想,改变,让我来改变,让我亲手来改变。
你要知道漫长的单调岁月是会让人发疯的,而即使是蚂蚁的力量,累积起来,也能创造奇迹。
是弱小的蚂蚁先疯狂,还是坚硬的脖子先破裂?
一
第一天
我在醒来的同时,感觉到一股莫名其妙的哀伤。乔北死了。记起这件事,胸口猛然胀痛了一下。看看时间,已经6点50了,葬礼在8点钟开始,还来得及。
我把脚垂下床沿,左大腿好像猛然被谁用力扯了一下,疼得我几乎叫了起来。低头一看,靠近膝盖的地方有一大团乌黑的伤痕,按上去只是微微的胀痛,但一动就疼得受不了。斜眼看看肩膀——同样如此。身体上其他地方陆续找到更多的伤痕,看起来我仿佛被人胖揍了一顿。
谁揍了我?一边穿衣服,我一边考虑这个问题。
上午还是好好的,我在这房间里看了整整一上午的书,然后吃了盒方便面,接着就睡了,一觉醒来,身体上就留下了伤痕。我反复想了几遍,确定无疑,上午我就是在看书,哪也没去,那本书现在还在我的枕头底下塞着呢。如此一来,这伤痕的出现就变得非常古怪了,除非有人趁我睡觉的时候猛揍我,但我有什么理由在这样挨揍的情况下还不醒来呢?
上午,在看书的时候,我还接到乔北的一个电话想到乔北,我又用力吸了几口烟——乔北已经死了,上午那个电话,是我和他之间最后的联系。
也许是中午睡得太久,我怎么也想不起乔北的死因,甚至也想不起是谁说过乔北死了有点晕,我上午一直在看书,中间就接了乔北一个电话,聊了些无关紧要的事,然后就吃东西睡觉,再起床,我就发现乔北死了这中间没有时间的缝隙可以插入乔北死亡;这样一个信息。我翻出手机看了看通话记录和短信记录,跟我的记忆很吻合,和乔北通话后,没有别人和我联系过。
既然如此,为何我会认为乔北死了呢?难道是我梦到他死了、醒来分不清现实与梦境?我品咂了一下从咽喉处涌上来的滋味——这悲伤再真实不过了,就像几年前父亲去世时一样,不管愿不愿意相信,你都能明白分辨出这是现实中发生的事,和梦境是两种感觉。这就变得很奇怪了。
我心烦意乱地掏出手机,给乔北打了个电话,电话响了两声之后就通了,一个变形得我几乎辨认不出来的声音在喊:江村你怎么还不来啊?快来帮忙啊,我一个人照管不过来这么多花圈;这是一个带哭腔的声音,我听了半天才认出这是乔北的妹妹乔南,最后花圈;两个字让我喉头发紧——是真的,乔北真的死了。我想问她乔北是怎么死的,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说了句我就来;,就挂了。
再追究我是如何得知这消息的已经没有意义了。我喝了两口水便出门了。葬礼,花圈,眼泪,号啕,人散后的凄清和寂寞,疲倦和悲伤把人弄得憔悴支离,到凌晨三点,乐队的人也倒在自己的座位上睡着了,乔南靠在我肩膀上,起初在抽泣,后来就发出了沉睡的呼吸声。我抽了几支烟,在烟雾中,乔北的遗像还是很清晰。
我还是不知道乔北是怎么死的,整个晚上,我一边忙碌一边疯狂地追忆此事,却一点印象也没有。乔北死亡的消息仿佛是某种神秘力量暗地里通知我的,我想不起任何人曾经告诉过我这件事。好几次我想问乔南或者别人,却始终没有问出口。浑身的伤都在疼,脑子也一抽一抽的,似乎被什么东西撕扯着神经,抽多少烟都不管用,我感觉到自己的意识越来越模糊,终于完全失去知觉,和乔南靠在一起,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