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乡,在京南50公里的平原上,素来有“京南第一城”的称号。县城与京城之间,横亘着一条蜿蜒曲折的长河——永定河。永定河一路向南,穿过一堆堆的小村庄,分离出无数支流。
据传说,当年乾隆巡游到此,发现有段河水是没有支流的,便把附近一个没有名字的小村子命名为“独流”。独流村的故事就发生在1937年。
那一年,日本发动了全面侵华战争,侵略者的步伐踏遍每一寸国土,在村村落落间烧杀掠夺无恶不作,全国上下分崩离析,老百姓处在一片水深火热中。于是,百姓们自发组织起了民兵团,与鬼子打起了游击战。后来,这支民兵团与八路军取得了联系,获取了编制。但因为武器弹药稀缺,人数又少,很快便被鬼子绞杀殆尽,幸存的人,就地扮作了种田人,隐藏在了村子里。
这一年,二丫六七岁,正是满街疯跑看热闹的年龄。忽然有一天,村子里有人拿着小擀面杖敲着脸盆,满村子喊:“杀**党啦,都出来看,杀**党啦……”。二丫便和几个小伙伴跑到村北头打谷场上去看热闹。农村每年收了谷子麦子,都会集中到一个场子去晾晒,这场子的土地早就用碾子碾得平平整整,干硬得像石灰地。每年麦收时节,这里金灿灿晒满了麦子。自从鬼子来后,这片打谷场就变成了杀人的刑场,无数中国人的鲜血洒落在干硬的土地上,渗进了土地深处。
二丫几个孩子到了打谷场,场子周围已经围观了不少老百姓,却寂静的让人发冷。中间捆绑站立的一个人,是鬼子要杀的**党。二丫不知道他们是不是真的**党,但鬼子说是,那就是了。围观的老百姓开始窃窃私语。
为首的鬼子对旁边的翻译说了几句,旁边的翻译立刻大声训斥:“都给我闭嘴,安静点。皇军是来解放我们的,让我们不再过以前的苦日子。偏偏总有不识相的人,变着法儿的跟皇军作对,今天就让你们看看这些人的下场。”说完,上来几个鬼子兵把手榴弹绑在了那人的脑袋上,然后使劲拉了一下。那人依旧低着头,看不出表情,任由手榴弹贴着脑袋“滋滋”冒着白烟。
“轰”的一声,二丫感觉似乎是下了场血雨,她看到那人整个颅骨被掀开飞了出去,白色的东西四散开来。
“那是脑浆子吗?”二丫惊得一哆嗦,心里忽然感觉怕怕的,哪怕过年看杀猪杀鸡也没有过这么怕,她想要逃离。
“可能是吧,刚才听旁边的人说是。”旁边叫红豆的丫头似乎也很害怕,往她这边凑了凑,接着说“好害怕,快跑吧。”
谁想,二丫回去就泱泱病了起来,到了晚上,更加发起高烧来。家人不知所以,忙找来村里的赤脚大夫,大夫给了几服药,喝下去也不见好转。后来,二丫妈料想孩子是吓着了,嘱咐二丫爸,连夜去找村口的王仙姑来为孩子招魂。
王仙姑是村里小有名气的半仙儿,能替吓着的孩子招魂,也能替人破除鬼缠身。这一次,王仙姑也没把这点事当回事,顺手在碗架上拿了一个蓝边破口的大瓷碗,又从炕头儿上捡了块半新不旧的粗布手绢。到了二丫家,她先用手在二丫右手的虎口一掐,停了几秒,跟二丫爸妈说:“这孩子是去不干净的地方吓着了,丢了魂儿,没事儿,包我身上了。”
说完,她跟二丫爸要了一瓢小米,倒在大瓷碗里,用手拍平,见瓷碗不满,又要了半瓢倒进去。满满当当一大碗,用那粗布手绢盖在碗上,整个儿把碗兜了起来,倒提着在二丫头顶正转了三圈,倒转了三圈,嘴里还念念叨叨。然后揭开手绢,看那碗小米,让人惊讶的是刚才还满满一大碗小米,竟然缺了一块,像被什么东西吞吃掉了似的。二丫爸妈一阵惊讶,只觉得惊恐万分。王仙姑不紧不慢的用手抓了一把小米,把这块缺口填平,然后用手绢兜起来再接着转……如此几次三番,直到那晚小米不再缺失为止。
王仙姑站直了腰板,把那碗小米交给二丫妈,嘱咐她把这小米供到灶上,让二丫睡上一觉,醒来就好了,二丫爸妈千恩万谢。
王仙姑离开前,把二丫妈拉住,悄悄的说:“大嫂你听说没,白天杀的人,据说被扔进村北的红江河了”。“什么?我平时不大出门,不过村里很多人可都靠着那水过活呢,两边庄稼地浇水,夏天还有很多孩子去那河里打扑腾呢。”“哎,你不知道啊,过了麦场,那北面越少去越好,据说那附近杀人太多。尤其是今年,鬼子来了之后……”
二丫妈赶紧用手捂住王仙姑的嘴。
“她婶子,你可别说了,万一被”白脖“(白脖是当地对汉奸的叫法)听见,说出去,可了不得。”
王仙姑赶紧左右看了看,见附近没人才放了心。
天晚了,二丫妈不放心王仙姑一个人回去,恰好二丫爸又有事,她于是便叫住隔壁屋的小叔子柱子送王仙姑回家。这柱子从小体弱多病,后来爸妈便给他留了条细细的小辫子,取“留住(柱)”的意思。十岁时父母病逝,只好跟着哥哥嫂子过活。后来,不知他哥哥从哪打听到邻村有个武术高人,就让柱子去拜这高人为师,好学点功夫强身健体。
柱子勤奋懂事,每天天还没有亮,就早早起来,用师父教他的办法用布条紧紧把腿从膝盖绑到脚脖子,然后靠着脚尖的劲儿一点一点挪到邻村师父家。据说这是练习轻功的基本功。
勤学苦练几年之后,去掉绑腿,柱子健步如飞。据传说,他在他们家新搭的三间土坯房里,沿着墙边撒丫子绕圈,最快的时候,只见影子不见人,连脑后的小辫儿都和地面平行了。
有柱子送回家,王仙姑一百个放心。
送王仙姑回来,柱子穿过那片打谷场,淡淡的月光无力的照在一垛垛的秫秸和麦根上,投下一小片漆黑的影子。白天的狼藉已经打扫干净,干硬的地反射出惨惨的白色。谷场往北是一片不大的树林,树林再往北,是抚育了全村人的红江河。
柱子一身功夫,又是半大小子,心里没有半点畏惧,反而对白天被鬼子杀的那个中国人充满了好奇和敬畏。
他走着走着,忽然远远看到前面麦垛的影子里,有一团黑影在晃动。
“谁,谁在那儿?”柱子大喊一声,向前走去,想看看清楚。
谁想,那一团影子飘似的离开了麦垛,向谷场北面的树林飘过去。柱子加快脚步,飞身上前,竟然也没有追上那影子,那影子速度更快了。
柱子从不信邪,脚下使劲,一路追过去,只见那影子一路飘到河边儿,停住了。柱子心说“好”,准备把“它”逮个正着,忽然一个东西迎面砸了过来,没等他明白是怎么回事,眼前一黑,倒了下去……
第三天,天还没亮,鬼子开始在村里大肆扫荡,说是一个军官被杀了,是村里干的。这次扫荡,又是村民的一场噩梦。锅碗瓢盆被砸得稀碎,偶尔养个鸡鸭也被捉走或用刺刀抹脖,年轻姑娘和媳妇听到动静,赶紧下炕往灶台底下抓一把锅烟灰,拼命往脸上涂。老人搂着孩子,蜷缩在旮旯里,孩子吓得脑袋直往人怀里钻。鬼子宣泄到下午,才稀稀拉拉的走了。
傍晚时分,暑热还未消退,鬼子又把人集中到了打谷场上。几个鬼子兵端着枪守在四面,看样子,像出了大事。没有人敢说话,只听到村口几棵老柳树上的知了,成片成片的“嘶啦、嘶啦”叫,在这个人心惶惶的时刻,这声音就像狠毒的“死啦、死啦”的咒语,一声声敲打着蝼蚁一样人们紧张的心。
柱子夹在人群里,听着知了叫,格外烦躁。如果是以往,他早就带着几个哥们或者侄女去树下逮知了去了。折一根拇指粗的树杈,拿小刀削掉两个枝桠,在两个叉开的枝桠末端留个凹槽,绑上两根橡皮筋,两根橡皮筋必须长短一样,打的时候才不会偏离方向,中间找块自行车的破里带垫上。他做的弹弓可是第一好使。从地上捡个小石子搁上去,往后拉满,一松手,“嗖”一下,那知了就跌跌撞撞地掉下来了。
然而此时,他不仅不能打知了,还得在这日头底下晒着,听着这些鬼模鬼样的人极里瓦拉的混叫。他看着刚过来的那个军官的脑袋,想象他的弹弓打到他头上的样子,不禁忍住了笑。
这个军官冲着旁边一个翻译模样的中国人耳语了几句,那翻译立刻冲着人群大声说:“我们皇军来这里,是为了和你们友好合作,让更多朋友都过上好日子,可你们一直把我们当成敌人,不仅态度上不配合,还偷偷的给我们搞破坏。我们本着亲民友善的原则,一向对你们是慈悲的,然而想不到的是,我们双方的矛盾不仅没有解除,反而愈演愈烈。就在昨天晚上,巡夜班的班长被人杀了。我们带给你们的是和平,是繁荣,是友好……可你们带给我们的是什么?是杀戮,是敌对,是噩梦!”
这翻译越说越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