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2年，整个东北都在闹饥荒，原本在地主家里做长工的阿生被赶了出来。
听说罗阳城里有当官的在发粮，阿生就背着包袱，跟着人群一路南下，往罗阳城赶。
一路上，阿生都跟在人群的最后方，看着那些人吃草根树皮，割肉喝血。阿生白天从来不吃东西，每到半夜，所有人都睡着了以后，才偷偷打开包袱。拿出小少爷偷偷塞给他的一袋米，抓一小把，放到嘴里慢慢的嚼。
就这样，当阿生把一袋米吃完的时候，罗阳城也就到了。那时候，南下的人群已经只剩下一半了。阿生和剩下的人大喜过望，欢呼着就往城门赶。刚跑到城门，他们就被更多从城里涌出来的人，挤着往后退了十多米。
阿生听着前头的吵嚷声，跳起来看了眼。大批的人被赶了出来，城门被守城的官兵关上了。一堆人坐在城门口哭，大喊大闹。
阿生上前去问了，里面的人出来说，城里没粮了，逃难来的百姓吃空了当官发的粮，又被赶了出来。
阿生的米袋已经空了，此刻人也饿的只剩下一把骨头。晚上，大家守在城门口，阿生看着人群中一些人，在城墙下架起了锅，几户人家商量着要换孩子。
阿生坐在城门口，被扒光了树皮的小槐树下，看着自己枯槁的胳膊，生生打了个激灵。
半夜，阿生解了自己的腰带，搬来一块大石头，甩上小槐树上吊了。不想，风吹日晒许久的腰带承受不住他的重量，啪的一下断了。阿生提着裤子，愁眉苦脸的瞧了一会儿，去不远处的田里抓了几把干草，挫成了一把草绳，重新甩上了槐树枝干上。
这年阿生十七岁，他把自己吊在了罗阳城门口的槐树上，成了走不出一里地的吊死鬼。
阿生也不知道自己在树上待了几年，大事年年都在发生。有时候，他恍惚以为过了十多年了，可听着歇在树下的一群小兵说话，才知道，他才死了两年多。
突然，一个小兵哎呦了一声，捧着屁股跳了起来。
阿生低头看去，原来那人坐到他的骨头了。
小兵从屁股底下抽出一根人骨头，吓了一跳，众人闻声看来，扒开了槐树下堆得厚厚的叶子，露出了阿生的尸骨。
几人沉默的围着那堆尸骨，一时没说话。
阿生猜不到他们在想什么，好奇的飘了下来。
其中一个背着枪的小兵说：“我们挖个坑，把他给埋了吧。”
众人点头，在槐树下挖了个坑，把阿生的尸骨埋了进去。阿生凑到背枪的小兵面前，盯了他好一会儿才认出来，小兵就是给他米的小少爷。小少爷当年十二岁，白白胖胖的，只到他肩膀。如今两年过去，长高了，却也黑了瘦了。
几人休息了没一会儿，就往罗阳城外走了。
阿生跟着小少爷，飘了一里地，直到再也飘不出去。阿生看着一行人走远，直到再也看不到了，才恹恹的回到树上。
阿生坐在树上，看着树下隆起的小土包想了很久，才想起，当时他们坐在树下歇息时，是说罗阳城已经被鬼子占领了，他们要回去报告，再带着人杀回来。
当夜，阿生便飘进了罗阳城里。
次日清晨，挑着担子进城的农民路过槐树，偏头看了一眼，见槐树上吊着一树的人脑袋，树下鲜血淌了一地，顿时吓的担子都不要了，直奔城里。
后来，人们才知道，罗阳城门口的槐树上，吊了几乎城里一半日本人的脑袋。后来日本人虽然把树上的脑袋摘了下来，却查不出是谁干的。又听着城里的人都说闹鬼了，槐树上有个吊死鬼，便不知道从那里找来个道士，要来收鬼。
阿生看着在树下摆摊做法的道士，轻轻吹了一口气，顿时狂风乱作，桌案上的香灰撒了一地。道士顿时脸色大变，朝树上撒了把糯米，边念念有词，边举着木剑对着空气乱挥。
阿生看着糯米从自己的身体里穿过，一脸莫名其妙，他又不是僵尸。
阿生被吵得烦了，便飘下树，从道士面前经过，飘到人群后方，坐的最高的那个日本军官的身边。阿生围着他左看看，右看看，把手放在他的脖子上，一使劲，把他脑袋给摘了下来。顿时，那人鲜血四溅，周边的人面色剧变，纷纷大喊着跑了。
阿生捧着脑袋又飘回树上，想了想，把手上捧着的脑袋插在了槐树枝桠上。就这样，等了几天，都没有人来把脑袋取下来。又过几天，城里的日本人都走了。
小少爷带着人打回来时，城里已经没有日本人了。他听闻此事，买了一些吃食和香烛，放在树下的小土丘上，开始祭拜。
小少爷说：“不知道怎么回事，我总觉得是你做的，这几天夜里，我老是梦到小时候带我玩的阿生哥哥，真希望他还活着，等着我把日本人打走，就能过上好日子了。”
从来没吃饱过的阿生蹲在香烛边，使劲的吸着，闻言看了小少爷一眼，想了想，什么也没做，继续享用着祭品。
小少爷走之前，把树上腐烂的人头拿了下来，“这东西放在树上太丑了，把帮你把他拿下来，以后不要再把人头挂在树上了，大家都不敢靠近这里，人头一直挂在上面就不好看了。”
阿生闻言点头，小少爷看不见，拿起篮子，转身走了。
后来，小少爷跟着部队走了，阿生坐在树上，再也没有等到过小少爷。
阿生在树上等了一年又一年，等到罗阳城变成了罗阳县，等到小槐树变成了老槐树，等到了罗阳县里的人终于过上了好日子。
这天，阿生正百无聊赖的倒挂在树上，一个八九岁大的小男孩哭着跑到了树下，正对着阿生的脸哭。
“呜呜呜……我好想吃苹果啊，妈妈是大坏蛋，不给我买苹果，呜呜呜呜！”
男孩边哭边抹眼泪，阿生瞪着凸起的眼球看了男孩好一会儿，开心的笑了起来。
阿生发现，小男孩长的非常像小少爷，几乎可以说是一模一样。
小男孩苦累了，就拿袖子抹干眼泪，回家了。
夜里，阿生飘到了镇上，从一家水果店里偷了两个苹果，坐在老槐树上等着小男孩。终于，太阳出来的时候，阿生看到小男孩背着书包，闷闷不乐的跟在几个小孩子身后，从老槐树边路过，要去学校里上学。
阿生赶紧飘过去，把两个苹果偷偷的放进了小男孩的书包里。
放学的时候，阿生坐在树上，看着小男孩红着脸，兴奋的路过老槐树，往家里跑。
太阳快落山的时候，小男孩跑到了老槐树下，手里还拿着吃干净后的苹果核，仰着头，看着空荡荡的老槐树，问道：“槐树爷爷，槐树爷爷，是你吗？是你送了我两个苹果吗？”
阿生坐在树上不停的点头。
小男孩看不见，对着空荡荡的槐树枝，兴奋的手舞足蹈，“谢谢你，槐树爷爷，哈哈哈哈，我发现了一棵许愿树！”
天快黑了，小男孩开心的回家去了。
阿生看着小男孩跑远的背影，不停的在树上荡来荡去，一会儿飘到树下，一会儿飘上树顶，许久都安静不下来。闹腾到次日天快亮的时候，阿生才在端坐在树上，等着小男孩上学路过。
早上，小男孩上学路过，特意跑到槐树下，挥手打招呼，“槐树爷爷早上好啊！”
阿生学着小男孩的动作，朝小男孩挥手，小男孩看不见，背着书包跑了。
后来几次，小男孩又在槐树下许了几次愿。他想吃葡萄，想要一个新本子，想要和同桌一样的新文具盒。
阿生坐在老槐树上，边点头边认真记下。半夜飘进城里找到，次日早上，小男孩过来的时候，把东西悄悄放进他的书包里。
就这样，过了几次。一个下午，小男孩顶着一双核桃眼，和肿起老高的脸颊，来到了老槐树下。
小男孩哭着说：“槐树爷爷，我好讨厌我的新爸爸，他喝醉了就打妈妈，还打我，我不喜欢他，我讨厌他，我希望他能消失。”
小男孩哭着哭着就睡着了，阿生很生气，气得整棵老槐树都在抖。
太阳快落山的时候，小男孩的妈妈才找过来，把人抱回家。幸好小男孩家就住在附近，阿生跟在她们身后，飘进了小男孩的家里。
夜晚，阿生坐在小男孩家门口，小男孩的后爸又一次醉醺醺的回来了。后爸一进家门，就开始发酒疯，追着小男孩妈妈打，小男孩过去拦，却被后爸一把推倒在地，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阿生越看越生气，等到半夜一切都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睡着了以后，飘进来房子里。找到躺在沙发上呼呼大睡的后爸，一使劲，把他脑袋给摘了下来。
阿生捧着脑袋飘回老槐树上，把脑袋放在槐树上，心情很好的晃着腿。突然，他晃着的腿停了下来，想起了小少爷说的话。他看了看身边的脑袋，确实不怎么好看。阿生便拿着脑袋，把它丢到了马路边的田里。
阿生坐在老槐树上，晃着腿，等着天亮以后，小男孩开心的朝他跑过来。
天亮了，小男孩没有来。
阿生等了又等，等了又等，终于在第三天的正午，等来了小男孩。
小男孩跟妈妈身后，他们前头还走着一个人。阿生看了看，那人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头，背着个包袱，手里拿着把桃木剑。老头走到老槐树下，从包袱里取出几张黄色的符纸，贴在了老槐树上。
阿生顿时觉得热了起来，热得难受。
老头看到了坐在树上的阿生，回头对小男孩的妈妈说：“你儿子确实见鬼了，放心，我会帮你们解决他的。”
老头举着念了几句咒语，老槐树上贴的符纸烧了起来，阿生身上的衣服也烧了起来。阿生边拍火，边飘下树，伸手就要把符给揭了。老头却在阿生的身后，挥着桃木剑刺过来。
阿生感受到身后的灼灼热意，躲开了。阿生很生气，看着老头怒发冲冠，顷刻间，狂风乱舞，阿生拍了老头一掌，老头倒飞了几米才停下。
阿生显了形，小男孩看到了阿生凸起的眼球，伸出的舌头，害怕的大叫了起来，“有鬼！有鬼！妈妈，真的有鬼！”
阿生赶紧拿袖子去遮脸，老头乘机刺了阿生一剑。阿生半边肩膀烧了起来，他吓的手忙脚乱的去拍火。
老头看着阿生的打扮，知道是旧时的亡魂，便叹道：“人鬼殊途，虽不知道你有何执念，一直停留在此地，但如今天地巨变，人间早已变了几遭了，你要等的人，估计早已不在了，何必呢。”
小男孩的妈妈站在远处，哀求道：“大师，我求求您，您可一定要救救我儿子啊！”
阿生停了拍火的动作，愣愣的看着躲在妈妈身后，瑟瑟发抖的小男孩。
小男孩对上阿生的视线，又吓得闭上了眼睛，嘴里不停的大喊有鬼。
老头举着桃木剑再刺过来时，阿生徒手抓住了剑身，歪着头，一脸不解的瞧着老头，问道：“现在大家的日子过得好吗？”
老头答：“好，比从前好上很多了，甚至是你们以前想不到的好。”
阿生便放开了手，任由桃木剑刺进了他的胸膛。阿生的身上烧了起来，身边的老槐树也无火自燃。
在一片火光中，阿生看着小男孩，难过的说：“原来，你不是小少爷。”
大火腾空而起，阿生顷刻间被火光淹没，身后的老槐树也在大火中化为一片灰烬。
老头收了东西，看着烧成一堆灰的槐树，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