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活的地方是沿海的一座南方小城,回南天颇多,细雾缭绕。夏天吹的是黏腻的海风,闷热,披在皮肤上是一层密密的汗珠。秋天清凉,可是南方的秋天时数少得可怜,叶子还没完全枯黄扫落,湿冷的冬天就来了。所以我不太理解丹尼斯先生为什么离开美国加州西海岸的风景,来到这座城市定居。小得毫不起眼的城市在世界地图上找不到定位,只能在完整版的中国地图上找到灰尘般的存在感。但用他的话说,便是人生只活一次,为什么不尝试不同的活法?
丹尼斯先生是地道的美国人,攻读完斯坦福的EMBA后,创建了一家自己的公司,公司虽然没有很大的盈利,但他也没有急白了头发。在创建公司前,他在大学教过书,做过心理辅导咨询师。然而几年前,他却来到了我的家乡,将教书育人的目标转移到了我们身上,小班教学,约莫五六个人一起共度两个小时的美式教育。
丹尼斯先生是快乐的,顶着一头卷曲的金黄色头发,他常常调侃自己是个小女人。他尤其喜欢和我们开玩笑,脸部表情很丰富,经常逗得我们开怀大笑。但是课堂中除了笑,更是受益匪浅的。
我从高中开始跟着他学习,一直到大学都很信赖他。美式课堂的内容很丰富,注重培养学生的逻辑思维和表达能力。不需要人人的答案都一样,越是不一样的答案,就越证明你是认真思考过的,你就是丹尼斯先生口中的“smartcookie(聪明人)”。
话题交流的环节我一直很推崇。丹尼斯先生会搜罗一些世界不同名校的入学考试题,屏幕上展示的半长不短的问题就是我们的发言方向。每个人的思考角度都是自由的,他会从中提炼出要点,像朋友一样和我们对话。有三个问题我记忆很深:
第一个问题是:你是一个平凡人吗?
大部分人都表述了肯定回答。然而丹尼斯先生却微笑着摇摇头,言语间有些不赞同。他说在美国课堂上,每个孩子都拼命向别人证明自己是不同的,然而在中国却是千篇一律的教科书式的回答。他困惑地问道:“为什么都要认定自己是普通平凡的呢,人人都一样,这样难道不是一件很无聊的事情吗?”
他的困惑不无道理。中国的家庭教育孩子不要锋芒毕露,“枪打出头鸟”,因此孩子们都在成长中学会了刻意的谦虚。并不是说谦虚不好,而是这种谦虚或多或少有妄自菲薄的嫌疑。除了生理构造,每个人的确都是不平凡的,都是与众不同的。我们认定自己是平凡人,是某种程度上对命运的屈从,而只有王思聪这样的富家子弟才是不平凡的,只有成龙这样的名流巨星才是不平凡的,自己只是住着不大的房子、拥有一份一般的学历、找到一份平常工作的普通人。
丹尼斯先生说:“你口语很好,你是不平凡的;你很可爱,你是不平凡的;你很孝顺,你是不平凡的。”诚然,要说平凡,无非是自认为长相不出众,性格不开朗,为人不圆滑,没有做出大成就。然而,没有相同的两片叶子,也没有两个相同的平凡人。善于放大自己的闪光点,自信大方地面对人生,这并不是一件无聊的事情。
第二个问题是:你认为自己最大的风险因素是什么?
这个风险因素,可以理解成阻碍你前进的一块绊脚石。那堂课堂上有五六个学生,有人回答不够自信,有人回答缺乏独立能力,当问及我的时候,我迟疑了一会儿。我说:“我喜欢做白日梦,但是我害怕去冒险,是个很保守的人。”
丹尼斯先生举了一个例子。他的朋友大卫,当年身为百万富翁的父亲让他继承家业,他却毅然决然道:“我要去开拓自己的事业。”在父亲的眼中,这无疑是愚蠢无知的。一盘剥好皮的甜葡萄放在你面前不吃,而去披荆斩棘找一架新的葡萄藤,过程还得尝尽又酸又涩的果子。大卫谢绝他父亲的好意后,经过奋斗,他终于成为自己想要成为的人。他开了一家大型超市,装修看起来像水族馆,又像博物馆,商品像展览的字画,唯独不像超市。这家独特的超市吸引了很多顾客,后来他虽然没有成为一名亿万富翁,但是他成了一名百万富翁。丹尼斯先生说:“如果大卫当初绝对顺从了他父亲的意思,现在他不仅不会快乐,满脑子的奇思妙想还不能得到释放,又谈何利润的增值?在创业的过程中,成功往往伴随着风险,但是如果因为害怕风险而不去尝试,那么谁能成功?”他对我说:“安妮,你最大的优势是年轻。不要怕失败,万一成功了呢?”
我想起了父母,他们最大的心愿是希望我大学毕业之后,可以回到家乡来找一份稳定的公务员工作,然后在30岁之前嫁一个好婆家。他们总是不希望我太辛苦,在小城里安安分分地过日子便好。我常常哑口无言。很多中国家庭长期的观念就是“待在这里”,美国人却习惯说“向前进”。我能理解父母对我的心疼,但也不愿意割舍去尝试的念想。强求在一条枯燥的道路上驻足,少了很多风浪,风险指数大大降低,然而,另一条需要你去冒险的道路,那里的奇异风景你却没办法欣赏。丹尼斯先生说:“不要让人生留下遗憾,你只活一次。”
第三个问题是:当……的时候是不公平的。
中间的省略号是空命题。有人说,当遇到插队的时候是不公平的;有人说,当有运动员服用兴奋剂而获胜的时候是不公平的。而最后一个发言的是我身边一个大三女生,她说,当有性别歧视的时候是不公平的。她在念高中文理分科的时候,往往会听到家长和老师说男生的物理化学更好,应该学理科;而女生口才和心思更为细腻,选文科为好。她困惑的是,为什么认为女生就不能去选理科呢?
丹尼斯先生笑道:“如果他突发心脏病要去做手术,他在濒临死亡的边缘难道会去注重主刀的是男医生还是女医生吗?如果他去乘坐返回美国的飞机,他会理会驾驶飞机的是男人还是女人吗?他们不会在乎是男是女,只会是想要一个最好的人去做事,去服务社会和国家。”这兴许是一种根深蒂固的观念在作祟。我同样想到了一个关于性别对待的问题:在中国的很多家庭,他们普遍认为女孩子的首要目标是毕业后找到一份稳定工作,然后嫁人生子,倘若30岁还待嫁,便会成为身边人的反面教材;而男孩子可以无所顾忌地出去闯天下打江山,如果30岁还单身,理由是在拼事业的话,别人也不会有什么想法。诚然,早些嫁人生子对女性的健康来说是有益的,但是离开这一点,男性女性在社会给予的自由度上还是有所差异的。宗族观念、生理观念,婚恋观念、职场观念云云,都有一条若隐若现的鸿沟在中间浮现。我明白没有绝对的性别平等,然而忧心的地方还是很多。丹尼斯先生说:“当你认真想要做一件事情的时候,用男女有别的理论来教育你们的,都当成是耳边风。”
我们都笑了。快乐的人给予的忠告不是苦药,而是一块糖,消融之后,你会在唇齿之间回味。我想丹尼斯先生,拥有的是一座糖果宝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