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初识瑛子是在我刚刚退伍回到老家的第二天。
那天,午饭刚吃完,堂姑就风风火火地跑到我们家,叽里呱啦地跟母亲说着要带我去相亲的事,并反复叮嘱我,一定要好好捯饬捯饬,第一回见面,得给人家留个好印象。
我一脸疑惑地问堂姑:“相亲?相谁呀?”
“瑛子呀!信上咱不是都说好了吗?”
听堂姑这么一说,我方才想起大约三个月前我的确收到过一封家信,信里还夹着一张陌生女子的彩色照片。信是以母亲的口吻写的,大体内容就是:嫁到邻村的堂姑在她的村里给我寻下了一门亲事,姑娘叫瑛子。母命难违,我匆匆回了封信给家里。之后,便开始忙活着与战友们道别,回家定亲这事儿就渐渐抛到了脑后。没承想对方却十分重视,堂姑说:“人家瑛子看了你的照片后,一下子就心动了,啥也不说,就是抿嘴乐!”我心里瞬间掠过一丝丝恣意。
当我和瑛子见面并聊过后,这种刚刚涌起的恣意便很快消退了。瑛子并不是我喜欢的那种。聊天中又得知她只读到小学三年级就辍学了,目前在她父亲办的一家织布厂上班。而我当时正是一个怀揣梦想的文学青年,一心念着要和一个有共同爱好的女孩谈一场要么轰轰烈烈要么诗情画意的恋爱,但瑛子显然不是这样的女孩。
回到家后,见我有些无精打采,母亲和堂姑便开始轮番数落我:“咱家这条件,你还想找啥样的?人家瑛子哪点配不上你?何况就人家那样的家庭,不嫌弃咱就已经很好了……而且你爷爷最近身体越来越差,他最大的心愿就是能看着你早点成家。”
母亲最后一句话,正戳到了我的软肋,因为从小到大我跟爷爷的感情可以说超过父母。想到已经80多岁的爷爷,加上彼时捉襟见肘的家境,我便不再执拗,和瑛子定了亲。
那一年,我21岁,瑛子23岁。
二
瑛子的父亲是村主任,同时也是织布厂的老板。家里有五间大瓦房,宽敞明亮,颇为壮观。而再看看我家那三间低矮狭窄的土坯房和我那老实巴交只晓得土里刨食的父亲,心里不由一阵酸楚。远的暂且不说,就眼前这一桩娶媳妇盖新房的事就令我家债台高筑。于是我暗下决心要先摘掉我们家这顶贫穷的帽子。
我先是从报纸上寻到了一个科学养猪的致富项目,然后又鼓起勇气找到县长的办公室,县长听完我的一番陈述后,居然马上给予肯定,并很快帮我在县农行拿到了一笔很低息的贷款。我将这个消息告诉瑛子后,她高兴得眼睛直放光,并瞒着父母偷偷拿出自己辛苦攒下的3000元积蓄支持我。她的这份慷慨和那种放光的眼神,让我不由感动了一下,因为看得出她是真心希望我好的。
养猪场建起来后,为了节省开支,我打听到邻县有一家卖骨粉鱼粉的,价格相对便宜些,便决定坐车去买。那天正好瑛子在我家,她要和我一块儿去,并说:“坐车干啥,还得花钱买票,不就100多里路嘛!咱骑自行车去吧!”就这样,我和瑛子一人一辆自行车,各自驮着一个近百斤重的口袋,从邻县往回返。当时正值盛夏,头顶着大太阳,连烤带饿,累得我们满头大汗。骑到一半的路程时,我实在有点吃不消了,正好路旁有家小饭馆,我赶紧招呼瑛子停了下来。我俩点了两盘焖火烧,老板娘刚端上桌,我就狼吞虎咽起来。瑛子却并不着急吃,而是拿筷子细细地挑拣着她盘子里的肉丝,然后再夹给我。我说:“不用,我这里边有。”瑛子说:“快吃吧,男人嘛,多吃点肉才有劲儿!”等我三下五除二地将那盘焖火烧消灭掉,猛抬头,看到对面的瑛子还在低头慢慢地吃着。头顶上“呼呼”旋转的吊扇一下一下调皮地掀起她湿漉漉的刘海儿,她顺手撩了撩,看见我正傻愣愣地盯着她看,便有些娇羞地笑了。那一刻,我的心里莫名地痒了一下,我突然发现瑛子尽管不怎么洋气,但还是有那么一点小迷人的。
三
养猪场运转起来后,比我起初想象的要辛苦得多。尤其对我这个在部队捏惯了笔杆子的小文青,仅每天都必须干的出圈一活儿,就足够我喝一壶的。每次我都整得大汗淋漓,只好光了膀子,赤膊而战。
有一次,我正在猪圈里挥汗如雨,被瑛子撞了个正着。我赶忙收了铁锨,跳出来,刚要带她到后院的堂屋里说话,没想到瑛子却不由分说地换上我的雨靴就跳到猪舍里干起来。
“一个女孩子怎么可以干这种活?快出来!”我连声制止道。可是瑛子却很执拗,一下一下,干得还挺带劲儿。后来,她隔三岔五地就会过来帮我干一会儿。望着那个并不强壮甚至有些消瘦的身影在群猪乱叫臭气熏天的猪舍里挥舞铁锨,我除了感动,更有些心疼和不舍得。
转眼就到了第一茬成猪出栏的时候,除去购买仔猪的钱以及饲料成本,基本所剩无几。如此辛苦却收获甚微,我渐生退意。恰好这时,本县的几个文学爱好者慕名找上门来,情绪高涨地要我挑头组建一个文学社。我也早有此意,所以一拍即合。
文学社的旗帜一打出,果然一呼百应。接着就是搞活动、出社刊,忙得不亦乐乎。如此一来,养猪场那摊子事我自然就更没有什么兴趣了。瑛子来帮我干活的频率渐渐稠密起来。虽然她对我要放弃养猪的决定不怎么赞成,而且文学社到底是个什么东东,她更是一窍不通,但她还是支持我,她说:“只要是你喜欢干的事,我都支持,因为我喜欢看到你开心的样子。”
四
随着第二茬成猪的出栏,我的养殖事业也就告一段落了,反之文学社却发展得风生水起。而且更让我感到庆幸的是,它还改变了我命运的轨迹。半年后,县文化馆向我伸出了橄榄枝,我成为文化馆创作组的一名专业创作员。
到县城上班后,因为没有什么体力活要帮我干,瑛子来找我的次数明显少了。即便来了,看到我正伏案写作,便默默地坐到一边,不说话,只傻傻地看着我笑。有时候我正写到兴头上,实在不忍停笔,无形中好像是在故意冷落她。事后我常常会给她解释,但她好像并不在意,腼腆地说:“没事,你不用管我,我在旁边陪你坐一会儿就行。”
而她越是这样,我就越是觉得她可爱。她就像一朵开在田间地头的无名野花,虽不起眼也不娇艳,但却有一种淡淡的芳香,让我顿觉清爽。我慢慢发现,自己越来越离不开瑛子了。
直到有一天瑛子突然告诉我,她嫁到省城的姐姐刚添了宝宝要她过去照看一段时间。我虽然有点不舍,但也不好说什么。瑛子一去就是两个多月,其间音信皆无。又等了大概半个月的时间,终于收到了瑛子写给我的一封信。我迫不及待地打开,顿时怔住,居然是一封分手信。
开始我还怀疑信也许并非瑛子亲笔所写,但仔细一看立马就确定了,因为短短的几百字的信,光错别字就有十几处。信的大概内容是,姐姐在省城给她介绍了一个对象,是个丧偶的老男人,大她十几岁,但很有钱。我一把将信纸摔在桌上,气得浑身直抖。我做梦也不会想到,一个如此朴素憨厚而且传统的农家女孩,心里边却是如此的“与时俱进”!
那段日子,我常把自己关在屋里拼命写作。直到那天,堂姑突然找到我的办公室,我这才知道事情的真相。
原来半年前,瑛子去省城根本就不是去给她的姐姐看孩子,而是那段时间她老是无缘无故地头疼,父亲领她去县医院一查,怀疑是脑瘤。父亲不相信,这才赶紧带她去省城大医院再查,没想到结果和县医院完全一致,而且已经是晚期。
瑛子来向我告别时,正是她去省城的前一天,之所以编造那个谎言就是想让我恨她,而且她还对堂姑说,这两年多来她一直都是剃头匠的挑子——一头热,可她就是舍不得离开我,而且她还执着地相信,总有一天她会感动我的。也是那个晚上,瑛子苦苦哀求她的家人和堂姑,一定要替她守住这个谎言。
“如今瑛子已经走了,我想也该让你知道真相了……”堂姑哽咽着对我说。我脑子里一片空白,呆愣在那里,任泪水在脸上肆意流淌……
立在瑛子的墓碑前,我一遍遍地在心里默念:“我的傻瑛子,难道你就没看出来吗?其实,那时我已经开始爱你了,很爱、很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