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姑迫切想要脱离我们那个大家庭,是在她十八九岁时。
那天,我去奶奶的房里找剪刀,想裁纸装订练习簿。在针线箩里,无意中翻到小姑的一本记事本,上面写着这样两句诗: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
我很吃惊,又很慌乱,赶紧原封不动地把那记事本放好。
我留心观察小姑,她表面上并未表现出异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我却惦记着她的秘密。改天,又偷偷去翻了一回,上面有了新内容,一页上写着:孙么民,孙么民,孙么民。只这一个名字,写了满满一页纸。又一页上写着:孙么民,你带我走吧。
孙么民我认得,同村同生产队的,和我小姑曾是同学。印象里孙么民总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留过耳长发,性格暴躁,常打架斗殴。初中毕业后,他就回到村子里,不安心务农,却搞了一堆蜂箱,说要做放蜂人,四处闲游。
我替小姑忧伤,不知怎么办才好。我试探着问我爸:“爸,你说小姑以后会嫁个什么样的人?”我爸不在意地说:“还能嫁个什么人,嫁个种田的,好好过日子。”我说:“那,像孙么民那样的人,行不行?”我爸有些警惕地看看我,说:“孙么民不学无术,你小姑不会嫁这样的人。”
没多久,有人来给小姑说媒了。
爷爷奶奶没有主见,全由我爸做主。媒人说第二天有人上门来相亲。这户人家家底厚实,房子是小瓦盖的,屋前还长着十几棵银杏树。那时的银杏树等于摇钱树,能嫁到这样的人家,是福气。
小姑听说人家来相亲,推说肚子疼,晚饭也没吃就上床了。第二天她赖在床上不肯起来,我姐怎么劝,她也不起来。我一方面替小姑担心着急,另一方面,又怀着好奇,兴奋地等待着上门来相亲的人。
一行人终于到来。父子俩,还有两个叔叔跟着,都穿戴齐整,头发梳得油光光的。他们围着我家房前屋后转了一圈,我爸跟着,递烟递茶。我和我姐一看见那小伙子,心立即凉了,他的眼睛竟是斜的,人也生得黑不溜秋。
他们走后,我爸问:“你们说,这人怎样?”
全家人都不做声。后来,奶奶看着我爸妈说:“就剩这一个妹子了,你们看着办吧。”我爸也不大满意那个人,这桩亲事最后黄了。
媒人接二连三地来。小姑被奶奶逼着,去相了两回亲,每次回来后都痛哭。我看着小姑难受的样子,只能干着急,却无计可施。
我也在路上看到过孙么民,他放蜂归来,一边走一边吹着口哨,一副桀骜不驯的样子。他与小姑相遇了,也只是客气地点点头,各走各的路。原来小姑埋在心底的思与恋,他一点儿也不知道。
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过了一个冬天。春天来了,孙么民带了一个姑娘回村,是他在放蜂路上谈的对象。姑娘长得俏模俏样的,村里人见着,都啧啧称赞。
小姑躲到河边哭了一场。后来,再有媒人来说亲,小姑一见媒人,还没等对方说话,就点头说同意。她是灰了心的,嫁什么人都是一样。
这回说的是我们本生产队的,一个小瓦匠,住在河对岸。人长得不好看,可老实本分。那天,媒人坐在我家厅堂里,分析这桩亲事的好处,媒人分析了3点:“第一,小瓦匠兄弟两个和他叔叔都在你们生产队,一旦结了婚,他们便都是你们家的人,你们的势力就大了去了。第二,荒田里饿不死手艺人。嫁个瓦匠,你们家要砌个灶台,修房建房的,哪还用得着请别人?第三,嫁得近比嫁得远好。嫁得近互相有个照应。特别是四爹四奶奶(指我爷爷和奶奶)年纪大了,有个姑娘在身边,常来跑跑,是再好不过的。”
爷爷奶奶点头,我妈点头,我爸点头。小姑的亲事,就这么定了下来。
小姑出嫁,是在腊月里。因为住得近,小姑父没用车子来接,他领着她,步行回家。小姑穿上大红袄,看不出欢喜,也看不出不欢喜。临出门前,我上前拥抱了她一下。肩膀上突然潮了,她的泪,掉在上面。
一年后,小姑生下一子。小姑父兴奋得染了一大缸的红蛋,煮了几大锅糖粥,挨家挨户分送。
小姑和小姑父的婚姻,就这样四平八稳地过下来。没有花前月下,没有海誓山盟,有的是你耕田来我织布,你挑水来我浇园,把俗世的小日子,过得扎扎实实。
小姑曾暗恋过的孙么民,听说后来的境况并不好,结了婚,又离了。再结婚,再离婚。几番折腾,落魄得不成样子。
这世上,究竟谁是谁的一心人?你为之千转万回的,未必就是。所以,放下,只管朝前走,或许,他就在下一个路口等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