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艾明雅)那天晚上,外婆说漏了嘴,说他进了医院。我心里一惊。对于我而言,他不是一般的父亲,若是肯上医院,必定已经是病到很严重的地步。
那个晚上,坐在长沙的家里,四周是装暖气片未完的一片狼藉。我抱着暖炉,从来没有过的伤怀与孤独。M先生说,没事你放心回去。我点点头,还是忍不住地流眼泪。有很多人说,独生子女是先甜后苦;姊妹多的人,是先苦后甜。这句话,并不是年少的时候能够体会。那个晚上,我写下一句话,所谓独生子女,就是只有当父母倒下,才会真正站起来懂得生活的那一个群体。
回家的火车上我只有一个想法。庆幸自己身在长沙。此时若是在广州,买不到回家的票,请不到假,我应该会躲在公司的防火门后面默默地掉眼泪吧。逃离北上广的人,当初的梦想变得遥不可及,却知道,为人子女总有难处,放弃是为了获得,是为了珍惜。
在医院见到他的时候,他坐在病床上冲我妈吹胡子瞪眼,闹着要出院。我问了一下,他是以前的结肠炎又犯导致肠壁有些水肿,然后突发肠梗阻。而且,似乎还有尿路结石。
家乡说一个人能扛,说是“背得住”。我妈说,从没见过他这样背得住的人。肠梗阻结石痛突发的那天,他还跑回家做了一顿晚饭。站在灶台边的时候,一声不吭,我妈发现了他的不对劲,他把饭吃完了才吐出三个字:肚子疼。第三天,他还是没有排便。医生说,有点麻烦,至少观察一个星期,先灌肠把便排了才能拍片看到结果。他在医院里狂躁不安,说他单位上一堆事,然后把所有人叫到病床前来开会。员工望着我说,你爸爸真够背得住。亲力亲为,从内到外,从公到私,他似乎一辈子都有做不完的事。他就是那种觉得离开了他,单位会垮台,家里会没米下锅,地球不会转的那种男人。
最后,我们都没让他出院。他在医院里发火骂人。骂我,我妈,我外婆。说是我们三个人把他挨在这里浪费时间。我让他到长沙去看病。他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说不去,说他哪有空。我和他争执近两个小时,他大手一挥,把我赶出病房。
晚上,我蹲在病床外面给十二发短信,我妈在旁边泪流满面。我说,我怎么就摊上这么个爸。这辈子我似乎就没见他听过谁的话。两年前,家里搞装修。他五点钟就爬起来拆窗帘盒,铝合金,气得我把他从梯子上拉下来。我说这些事哪里用得着自己做。他不听,依然敲玻璃,当小工,把废旧的建材背出去,压得气喘吁吁。
今天中午,我提着饭盒子去看他。他竟然已经早早地办好了出院手续,坐在床上眉飞色舞,说他上过厕所了。是病好了,要回去干活。我对他不珍惜自己的“新仇旧恨”一齐涌上来,气得浑身发颤,大吵一架,他横眉瞪眼,我嚎啕大哭。最后夺门而去。回头,我看见他喝着一点点青菜粥,呆呆地坐在窗前,脸消瘦了一大半。
他是这样的人。每次出去赶火车,头天晚上,他就要收拾好全家人的物件。若是六点的车,他至少是五点,就要坐在候车室。一生,他都在计划,安排,提前,从来不肯失信或是失职于谁。
我曾经很多次试图改变他。我不懂得为什么一个人非要五点钟起床,被子要叠成豆腐块。我也不懂为什么一个人从来喜欢亲力亲为。十八岁离开家,这几年,我已经很少参与他们的生活。那年出门旅游,在高铁站的时候,他想买一瓶水。出去了以后又两手空空回来了。我说怎么了?他指着那个自动售卖机说:我不会用。
原来我们和他们的生活,已经隔着的不止是时间,而是时代与科技与观念的距离。当我们一个又一个换手机,一遍又一遍刷新生活方式,对着手机上的他们永远弄不懂的APP傻笑,忘了他们早已落后多年,无力追赶。
我对他说,你来长沙和我住。他摇头:“我见不得你们年纪轻轻早上不起晚上不睡,四天衣服一起洗。”因为在家里,他每天早上五点起床,依然保持着每天手洗头天的衣服吃早饭吃头天剩菜的习惯,几乎是必须遵守的制度。我给他买一点液体钙和维生素,他说:“那些都是骗人的。”而且,他相信这个国家的进步,相信新闻联播里的一切。他内心有信仰。
我想起M先生的外婆,冬天从来不肯烤火炉,觉得这个太费电。坐在只有3度的室内,不开灯,不烤火,因为光线太暗,从楼梯上摔了下来,头破掉了,自己拿棉花堵上,不对儿女吭声。
我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认真地思考过一个人是如何成为今天的这个人。他不听话,也不说话,他就是这样默默的一个人,静静过着生活。勤俭,质朴,倔强,老一辈的特点在他身上淋漓尽致。
我们再也无法改变他们,他们也不可能再融入我们。他们永远无法理解我们这代人会花两百块买一个手机壳。我们的生活光怪陆离,他们无法融入,只能看着我们。他们的生活单调清苦,我们无法忍受,却怜惜他们。
我只好想着,因为倔强,所以他一生专一钟情,坚守家庭。我只好想着,因为他倔强,所以我三岁时他一手牵着我妈一手揽着我,气盖山河挤上蚂蚁窝般的火车,那一刻我觉得他简直是英雄。他像头永不停歇的蛮牛,带着一家老小逆流生活往前冲。
也许,真的有这样的他,才有了今天这样的艾明雅。不必受人施舍,亦不谄媚于谁。因为这样的他,所以我相信了这个世界上依然有事业有成亦爱家如命,专一有担当的男人。
人是真的有命数。个性,决定了人的命数。如同很多年前一个富贵阿姨同我讲,她这样安逸寂寞的日子不是人人能过,我以为她是炫耀。对于我父亲而言,不被需要,也许真的比富贵清闲与身体病痛更是痛苦的事情。
前一阵子,我异常忧郁。我以为,是写了过多的字才会这样。后来才知道这是必然。因为,从他病倒已是我成年生活的开始。我开始渐渐面临生老病死的边角,知道这生与死,病与痛,像一阵潮水一样必将袭来,如今却是渐渐进入了月亮的圆缺。
那个晚上,妈在医院陪他。我在家里照顾外婆。我们俩围着火炉看电视,她说,你陪我,真好啊。这一刻我不知道是我陪她,还是她陪了我。我的外婆已经有了八十岁,我知道不久,很久,我都将失去这个八十岁。
在我最脆弱的时候,感谢我自己依然有写字这个爱好。就连这个爱好,也是继承于出身于秘书的他。静寂思考,默默反省,多思多愁,然而,也多很多美好。因为这个爱好,让我比一般人更好消化那些中年时候要面临的,无法言说的悲伤。我写思凡。何谓思凡,凡间多美好,凡间有哀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