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认识一个画画的朋友,他经过摄影抓取图像,再经过后期制作把照片做成自己喜欢的样子,再将照片放大或缩小,印到绘画材料上,然后调色,一点点地着色。这样的作品几乎毫无瑕疵,精美绝伦,因此广受欢迎,但我并不喜欢,因为这样是否能被称为“创作”姑且不说,我在这个过程中看不到一点儿艺术家的激情。
这又不得不说到摄影。如今的摄影对后期制作的重视有超过前期采风拍摄的趋势,很多作品的画风相似度极高,都美得不行,当“美”俯拾皆是的时候,那就有问题了。就像舞台上极为相似的韩星一样,迷信“后期”只会消除自我,这样的作品的产生过程,只是数量上的复制、堆砌而已,创作者的个性被抹杀了。所以,我宁愿看一些“不成熟”的作品。
在书画方面,我也是喜欢粗粝胜过圆润,我喜欢徐青藤胜过王羲之、赵孟/,喜欢八大山人胜过黄公望、倪瓒,因为他们的画作里,有笔触在,有粗粝在,有鲜明的无法被仿制的个人特质在。就像我喜欢的王小波的文字,便带有鲜明的个人笔触。
宋词美到了极致,但人到中年之后,我却爱上了《诗经》。《诗经》里有很多草木,散发着安静的气息,散发着野菜的素朴气味。它的文字是无法与宋词比拟的,比如回忆爱情的句子,晏小山说:“记得小苹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诗经》说:“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诗经》没有那么多修饰,它说:“一日不见,如三月兮!”它说:“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即使我不来,你怎么不给我传个音信呢?多么质朴的情话!就像孩子的埋怨。
再有教养的孩子,也还是带有“笔触”的。比如我见过一个公主般的女孩子,穿着白鞋子和蕾丝花边的裙子,e着蝴蝶结,一头黑发。她从琴房走出来,身后跟着雇用的阿姨。她看到一群男孩子在玩泥巴,脸上现出嫌弃又渴望的神色,蹙着眉,侧着身,眼里又喜又惧的,但她终于蹑手蹑脚地过去了,弯腰抓起一把泥巴,兴致勃勃地玩起来。我们喜欢孩子,尤其是八九岁之前的孩子,那是因为我们还能看到造物的笔触、造物的原创性。我们爱他们的粗粝,那小兽一般的粗粝。他们说的话,即使谎言,也是可爱的。
孔子说:“巧言令色,鲜矣仁。”被打磨得光华润泽的话,哪里能信呢?忠言逆耳,粗粝不文,刺得耳膜不舒服,可是那才是真话啊。我们活在世上,谁愿意过虚幻的人生,谁不愿意要“真的”人生、“真的”感动、“真的”友谊、“真的”爱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