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晚的时候我才知道古人是通过自然来缓解时光之痛以及时代之痛的。山水,在他们眼里是为挽救、舒缓、担当时代之痛而出现的。这一点,我们从杜甫的诗里都可以看出,他往往在记录时代之痛的时候会忽然插入一段景物描写,以此来缓解他的时代之痛。这些诗人不约而同地发现了这样一件真相,自然了无时间伤害的痕迹,而人世社会往往被时间践踏得遍体鳞伤。为何人偏要有如此痛苦的时间感呢?无时间感即无痛苦感,“争得便如岩下水,从他兴废自潺潺”,“不管兴亡城下水,稳浮渔船入淮天”,像自然那样去对待一切,是不是一种幸福?
当然,中国的文学也并非没有时光之痛,《世说新语》有一则故事,极具时间的悲痛体会:
桓温北征,经金城,见前为琅琊时种柳皆已十围,慨然曰:“木犹如此,人何以堪?”攀条折枝,泫然流泪。
而中国也有另外的人生,另外的事物却并无光阴之痛,让我常常觉得惊奇,那就是为什么哪怕古代的一只陶罐、一块古玉、一张木椅、一把紫砂壶、两扇屏风,也浸透了一种燕处超然的寂静品质,没有丝毫惊恐的成分在其中,唯有异乎寻常的安详,一种无拘无束的安闲之美。既不花哨,亦无装饰,仅仅只有纯正的形及朴素的手法,没有奇异和霸气,在这些总是稳重而平静,时常以单纯的、朴实的、节制的表情示人,我们直至今天也不知道是l创造的古代艺术品面前,我们这些溺于名利的人就如同凡夫俗子一样。我感到困惑,为什么这些古代的器具,越朴素,越笃实,越有一种无上之美?为什么这些不具备丝毫素养的无名工匠,他们的无心状态反而留下了美的深深烙印?他们越无名,越没有美的追求,越能进入美的行列。无心,其实正是最高之道德,最高之美,古代作品因其无心的道德,给人以诚实与自由与美的感觉,因其无心而超越了光阴的统治。
我们现在太有心了,因而发明了机械,只有有心的技术而无无心的道德品质在其中,这只能说明我们的文化基础与古代已经大不相同,无心之最高道德已经离我们远去。
王夫之的一首《飞来船》,我觉得它道出了在时光中存在的一个大秘密:
偶然一叶落峰前,细雨危烟懒扣舷。
长借白云封几尺,潇湘春水坐中天。
短暂的生命因在自然中而长存,因此而得到休息,短暂的生命因一颗婴儿的心,一颗空无一物的心而长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