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参加了一次同学聚会,餐桌上觥筹交错,一个女同学说:“当年我们玩得那么好,你还记得吗?”
她坐在对面,胖胖的手指着我。我看了她一会,却没有太多印象,只记得曾经同学一年,交情有多深,真的忘了,但依稀仿佛应该是吧。
我说:“嗯,对。”
她是两个孩子的母亲,没有工作,在小区里终日串门打麻将,与人交谈时,言语里总夹杂着各种市井。
“那时候,我和你和XX是玩得最好的,吃饭在一起,睡觉在一起……”
记忆的毛玻璃渐渐拂去浮尘,我看到了往昔。夏天的夜晚,我们下了晚自习,走了十里路,到郊区的她家,拿了点物什,吃了点红薯,又原路返回来。月光照得路面清清白白,四野寂静,萤虫起伏,我们想到一生。“一辈子都要做好朋友!”“嗯,一辈子。”一辈子的尽头,原来就是毕业。
从此,她扑入她的花花世界,我跌入我的滚滚红尘,她关心她的柴米油盐,我在意我的喜乐悲欢。道不同不相为谋,而疏离就此开始。在《亲爱的安德烈》里,龙应台对儿子说:人生,其实像一条从宽阔的平原走进森林的路。在平原上同伴可以结伙而行,欢乐地前推后挤、相濡以沫。一旦进入森林,草丛和荆棘挡路,情形就变了,各人专心走各人的路,寻找各人的方向。
那推推挤挤同唱同乐的群体情感,那无忧无虑无猜忌的同僚深情,在人的一生之中也只有少年才有。
人变得成熟以后,逐渐会意识到自己是谁,余生想获得什么,并在一定程度上明确了哪些朋友值得全力关注,哪些只是在消耗精力。这种筛选过程有个学名,叫“社会情绪选择理论”。你将一个朋友拉入黑名单,必然也将另一个人“通过好友申请”;你被一个朋友圈“好走,不送”,也代表着被另一个朋友圈“欢迎光临”。生活的不同,环境的差异,思想观念与生活态度的天壤之别,都会让故友作鸟兽四散。这一点,看似残酷,但避无可避,也无需避。
张爱玲在香港大学与炎樱结识,后来要好,几乎被怀疑是同性恋。张爱玲书中的插画,多由炎樱创作着色,照片拍摄者,亦多为她。和平年代,她们谈学业、服装、食物、气短情长以及乱七八糟,战争来临时,则一起避战火。可惜,青春的水花冲开以后,湍急的时间里,只看得到有去无回的人。年长后,她们逐渐疏离,后来断交,几乎老死不相往来。一个在美国孤独度日,一个在日本快意人生。
炎樱曾在信里问,为什么莫名其妙地不再理我?张爱玲说:我不喜欢一个人和我老是聊几十年前的事,好像我是个死人一样。
这使我想到一个专栏作家,他说,有一回,他被拉入一个初中同学群,发现完全适应不了,那些熟悉又陌生的人,终日在群里转发谣言、养生文、十招让男人彻底爱上你……
他试图告诉大家,谣言何以为谣言,中医养生不可全信,十招让男人爱上一个女人只是可笑的花招。如是几天,他收到提示:你被踢出群聊。他无奈,感叹说,年少时的朋友,只适合怀念。
推此及彼。因恩情而结缘的人,也只适合报恩;一起喝酒、K歌、泡吧的人,也只适合享乐偷欢。
真正的朋友,资源、地位、见识一定相当。即便有些友谊,看起来超越阶级,但观念的水位也一定是相近的,因为朋友是分享观点的人,而不仅仅是交换感情。
我也尝过友谊尽的酸楚和灰心,亦觉得,曾经亲密的人际关系之所以终结,究其根本,是我们都看清了,那条从前微弱但后来宽深的沟——观念的沟。
只看真人秀与肥皂剧的人与阅读阿伦特、卡夫卡的人,自然难以走到一起;沉迷于麻将牌九的人与一个周游世界的人,自然难以成为朋友。所以,友谊走至末路的时候,不要强求,不要刻舟求剑,不要水中捞月,不要以旧日情意来挽回,更不要口出恶言,只需坦然承认:它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