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之一生,无非“命”与“运”。若作一个简单的比附,“命”是人之“体”,“运”是人之“用”。“命”是“本”,“运”是“末”,一目了然。
《红楼梦》借空空道人之口,对甄英莲有八字判语:“有命无运,累及爹娘。”英莲被拐卖,辗转落入“呆霸王”之手,一个清白女子,就这样生生被荼毒。人生遭际之残酷,让人惊悚。
中国人的字典里,“福、禄、寿”三个字最受欢迎。过去人家的中堂里,总有一副对联,也多与这三字相关。春节迎春接福,总要在大门上张贴一个大大的“福”字,还要倒着贴,以示“福”到。“福如|海,寿比南山”,这是普通中国人对生活的最高理想。“福”与“禄”,自然属于“运”,“寿”则属于“命”了。
自然,“命运两济”的人生,大多数时候只能是一种理想。俗话说,“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人生,怎能天天花好月圆?王勃在《滕王阁序》中,小小年纪,就在感慨“时运不齐,命途多舛”,可见人生现实之不如意,盖常态也。王勃也真是“命”与“运”两不济,天妒英才,英年早逝,令人叹惋。
道家大约对人生现实的残酷,是最有清醒认识的。说道家是一种悲观的人生观,也的确。因为看透了“窃钩者诛,窃国者侯”的残酷现实,道家对人生不抱特别希望。大家知道,道家讲一个“顺”字,“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这是道家的人生观。这种人生观的哲学基础,是“齐物”,万物一同。庄子说:“天下莫大于秋毫之末,而泰山为小;莫寿于殇子,而彭祖为夭。”在道家眼里,贫富、寿夭、穷通是齐同的,没有差别的。“万物一府,死生同状”,有了这样的认识,道家的心灵,就显得特别之清净,之空灵了。
自然有人觉得道家虚无,不足道,也许不错。但有两点,我觉得道家对人生,还是有指导意义的。
第一,道家重生,不以外物害生。这就是说,道家重“命”,将“命”看得高于一切。其实儒家何尝不如此?“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自然,儒家也讲“舍生取义”,这是比道家开阔的地方。但道家重“命”,有非常高的美学价值。“命”本身就包含着“美”,这是道家独特的贡献,非常值得珍视。“庄周化蝶”的寓言,就是一个极为美丽的象征。生命的自由和绚烂,清通和空灵,都在这个寓言中透露出来。道家的“命”是为“美”存在的,离开了“美”,“命”就完全黯淡无光。而“美”,又是以“游”为支撑的。离开了“游”,“命”就囚在栅栏里了,人类社会,就变成了一个处处囚笼的动物园。所以,道家重“命”,那“命”的含金量,怎么说都不过分。
二是漠视“运”,也就是获得灵魂的超脱。《庄子·让王》言:“古之得道者,穷亦乐,通亦乐,所乐非穷通也;道德于此,则穷通为寒暑风雨之序矣。”道家对“运”的认识,真是通脱,这让人自然联想到“魏晋风度”,也不过就是以道家人格为底色。道家漠视人的“运”,也就在根本上消灭了患得患失。人做事完全超脱于功利之外,真可以“无为而无不为”。
与道家的重“命”轻“运”相反,当代人过于看重“运”,而往往忽视了人的“命”。我们追求的那些东西,离生命本身愈来愈远。我们背叛了自己的肉体,更背叛了自己的灵魂。我们追求的那些东西,可能为我们带来声名与财富,但往往也是以扼杀健康、自由的灵魂、生命的美感为代价的。孰轻孰重,明白人自然能有一个正确的答案。
最后,我想强调的一点是,道家重“命”轻“运”,并非必然会走向宿命论。很多人认为道家消极的人生观必然会导致宿命论,我不敢苟同。道家的人生,是一种不断追求的人生,这一点与儒家没有任何差异。只不过,道家追求的目标,与儒家的不同罢了。道家的侧重点在“命”,所谓“达人知命”。强调“命”的完整与博大,“命”的独立与自由,“命”的超功利的美感。儒家则侧重于“运”,所谓“君子见机”,强调待贾而沽。当子贡问得到的美玉如何处理时,孔子本人,不是反复说:“沽之哉,沽之哉,我待贾者也。”
人生自然应该及时抓住机运,成就一番事功。“运”,岂可少哉?但当处于人生低谷时,也要有道家“安时处顺”的涵养功夫。一味抱怨命运不公,损害自己的生命,就是颠倒本末的做法,很不明智。“命运两济”的人生虽难以得,但至少也该怀着美好而平和的心态,既来之,则安之。即使如王勃一样“时运不齐,命途多舛”,也当“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才对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