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我看,人生无非就是两个词:“放下”与“执著”。比如我有几位老友,不常见面,见了面总劝我“放下”。放下什么呢?没说,断续劝我:“把一切都放下,人就不会生病。”从那劝导中我听出了一个逆推理:你之所以多病,就因为你没放下。逆推理中又含了一条暗示:我为什么身体好呢?全都放下了。
可谁料,一晚上,主张放下的几位却始终没放下几十年前的“文革”旧怨,那时谁把谁怎样了呀,谁和谁是一派的呀,谁表面如何其实不然呀,等等。就不说这“谁”字具体是谁了吧,总归不是“他”或“他们”,就是“我”和“我们”。
所以,放下什么才是真问题。比如说:放下烦恼,也放下责任吗?放下怨恨,也放下爱愿吗?放下差别心,难道连美丑、善恶都不要分?总不会指着什么都潇洒地说一声“放下”。当然,万事都不往心里去可以是你的选择,你的自由。但人间的事绝不可以是这样。也从来没这样过。举几个例子吧:是执著于教育的人教会了你读书,包括读经;是执著于种田的人保障着众人的温饱,你才有余力说“放下”;唯因有了执著于交通事业的人,老友们才得聚来一处喝茶。若无各门各类的执著者,咱这会儿还在钻木取火呢,还是连钻木取火也已经放下?
错的不是执著,是执迷。“执迷”是指异化、僵化、固步自封、知错不改。何至如此呢?无非“名利”二字。但谋生,从而谋利,只要合法,就不是迷途。名却厉害。温饱甚至富足之后,价值感,常倒把人弄得颠不知所归,其实也是在谋名了。价值感错了吗?人要活得有价值,不对吗?问题是,在这个一切都可以卖的时代,价值的解释权通常是属于价格的;价值感自也是亦步亦趋。
“执著”与“执迷”不分,本身就是迷途。这世界上有爱财的,有恋权的,有图名的,有什么都不为单是争强好胜的。人们常管这叫欲壑难填,叫执迷不悟,都是贬意。但爱财的也有比尔·盖茨,他既能聚财也能理财,更懂得财为何用,不好吗?恋权的嘛,也有毛遂自荐的敢于担当,也有种种“举贤不避亲”的言与行,不对吗?图名的呢?雷锋及一切好人!他们不图名?谁愿意说他们没干好事,不是好人?不过是不图虚名、假名。争强好胜也未必就不对,阿姆斯特朗怎么样,那个身患癌症还六次夺得环法自行车赛冠军的人?对这些人,大家怎么说?会说他执迷?会请他放下?当然不,相反人们会赞美他们的执著——坚持不懈、百折不挠、矢志不渝,都是褒奖。
老实说,我——此一姓史名铁生的有限之在,确是个贪心充沛的家伙,天底下的美名、美物、美事没有他没想(要)过的,虽然我并不认为这是他多病的原因。不过,此一史铁生确曾因病得福。21岁那年,命运让这家伙不得不把那些充沛的东西——决不敢说都放下了,只敢说——暂时都放一放。特别要强调的是,这“暂时都放一放”,绝非觉悟使然,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先哲有言:“愿意的,命运领着你走;不愿意的,命运拖着你走”。我就是那“不愿意”而被“拖着走”的。被拖着走了二十几年,一日忽有所悟:那21岁的遭遇以及其后的二十几年的被拖,未必不是神恩——此一铁生并未经受多少选择之苦,便被放在了“不得不放一放”的地位,真是何等幸运的事情!虽则此一铁生生性愚顽,放一放又拿起来,拿起来又不得不再放一放,至今也不能了断尘根,也还是得了一些恩宠的。我把这感想说给某位朋友,那朋友忒善良,只说我是谦虚。我谦虚?更有位智慧的朋友说我:他谦虚?他骨子里了不得!这“了不得”,估计也是“贪心充沛”的意思。前一位是爱我者,后一位是知我者。不过,从那时起,我有点儿被“领着走”的意思了。
如今已是年近花甲。也读了些书,也想了些事,由衷感到,尼采那一句“爱命运”真是对人生态度之最英明的指引。当然不是说仅仅爱好的命运,而是说对一切命运都要持爱的态度。爱,再一次表明与“喜欢”不同,谁能喜欢坏运气呢?但是你要爱它。就好比抓了一手坏牌,你骂它?恨它?耍着赖要重新发牌?当然你不喜欢它,但你要镇静,对它说是,而后看你如何能把这一手坏牌打得精彩。
所以,既得有所“放下”,又得有所“执著”——放下占有的欲望,执著于行走的努力。放不下前者的,必至贪、嗔、痴。连后者也放下的,难免还是贪、嗔、痴。看一切都是无意义的人,怎么可能会爱命运。不爱命运,必是心里多有怨。怨,涉及人即是嗔——他人不合我意,涉及物即是痴——世界不可我心,仔细想来,都是一条贪根使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