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之常情,大约都是爱巧而厌拙。我们都不喜欢“笨嘴拙舌”的人,我们都喜欢“心灵手巧”的人。王熙凤之所以能在贾府奠定大管家的地位,与她的一张巧嘴,显然是分不开的。老太太就喜欢凤姐这张巧嘴,所以凤姐也就可以恃宠而骄。
说到《红楼梦》,人们还不得不佩服晴雯那双巧手,她于病中缝补那件俄罗斯产的孔雀裘,竟补旧如新,几乎天衣无缝,可真算是巧夺天工,实在了得。
但话又说回来,巧舌如凤姐,巧手如晴雯,其结局都十分悲惨。倒是笨嘴拙舌的袭人姑娘,得以善终,她嫁于蒋玉菡,也真算是不幸中之万幸。
由此可见,世间万物,都在迁流演化之中。《周易》言:“一阴一阳之谓道。”巧与拙,也真不可一概而论。老子是辩证思维的始祖了,他的“大巧若拙”,实在耐人寻味。换句话说,道家思想,是用“拙”释“巧”,其立足点在“拙”不在“巧”。
庄子讲过一个“呆若木鸡”的寓言。那个在强劲对手的挑战中像木头一样拙笨的雄鸡,真可谓是斗鸡中的“高人”,别的斗鸡见到这样拙笨如木头的雄鸡,掉头就走,可见是吓破了胆,“拙”竟然有这样一种强劲的震慑力,实在让人惊讶!
东晋大诗人陶潜“守拙归园田”,他内心中是真喜欢“拙”,而不愿在官场磨砺自己的“巧”——那种机变和权谋。庄子在另一则寓言中,讲到一只猿猴在枝头炫耀自己的“巧”,以期吸引人们的眼球,结果招致利箭射杀。庄子说“虎豹之文来田”,人要免除杀身之祸,就不要炫耀自己漂亮精巧的花纹,学会韬光养晦,守拙随时。看来,在道家眼里,“拙”真是一道很好的护身符。
庄子说:“巧者劳而智者忧,无能者无所求,饱食而遨游,泛若不系之舟。”这段话看似消沉,其实倒是大实话。巧者肩头承受的重负,不知道是拙者的多少倍。我们读《红楼梦》,看到那么大一个家庭,好像就凤姐一个“巧者”在管事,在苦苦支撑这座将倾的大厦,大家都在浪荡挥霍,奢靡无度,从来不为生计发愁,好像那银子是像自来水一样,源源不断的。
说到这里,仿佛把话题反转,“巧”成了负担甚至祸患,“拙”倒成了福音。自然不能绝对地这么看问题。安于拙,不否定巧,才是符合事实的。外交家没有巧舌自然不行,大国工匠没有巧手也不行。巧是需要的,关键是,不因巧而自炫,懂得掩藏锋芒,善待他人,“巧”就成了人生的一种助力,而不会成为一种隐患。
“拙”也不是呆头呆脑,腹笥空空,整个一个傻瓜。陶潜自称“守拙”,好像笨到家了,连官都不愿做,其实他“好读书,不求甚解,每有会意,便欣然忘食”,那“拙”,也是浸润着曼妙的书香的。因此,“拙”在我看来,是指安于一种清虚空灵之境,将自身的才华用到对民生有益的地方,但又不居功自傲,始终保持一种“无名”状态。老子早就说过:“自见者不明,自是者不彰,自伐者无功,自矜者不长。”说到底,“守拙”,就是“不自见”“不自是”“不自伐”“不自矜”。老子讲“功成名遂身退”,实在是“大巧”的一种“拙道”呀!
有点“巧”就卖弄,甚至“弄巧若拙”,就会给人留下笑柄。我们强调“大巧若拙”,实在就是给“弄巧成癖”的人的当头棒喝。《红楼梦》中王熙凤“弄小巧借剑杀人”,借秋桐之手杀死尤二姐,没想到天道好还,自己也难逃人生劫数。明于此,我们就会庆幸,老实本分做人,不玩花样,不弄权谋,始终怀抱“拙道”,以一颗善心待人待物,终究会得到福报,得以善终的。
当今生活,人人都爱弄巧,借巧以自炫,借巧以扩大所谓知名度,从而为自己谋取私利。人心的浮躁,其实就这样形成的。那些“大巧若拙”的人,那些“被褐怀玉”的人,被这个世界忽视,饱尝孤独之苦,甚至可能被人轻视,被视为贱民,这是多么悲哀的事情。
但是,真正沉稳有力的人,是不会被这种寂寞吓倒的,他在自己的田地里耕耘,用“拙”心,使“拙”力,踏踏实实,心无旁骛。“巧”有时若天上的彩云,美则美矣,但彩云易散琉璃脆,到头来不过是一场空,倒是那些埋头在自己田地里耕耘的“拙人”,那些“被褐怀玉”的“无名者”,最终收获的,将是一个金黄的秋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