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年轻时住在美国,周末送儿子去念中文学校,每逢学校下课,我们就兴冲冲地驱车去述德家吃他的手工水饺,喝浓香豆浆。在早年的美国中西部,中国台湾人要吃家乡味,只能靠自己下厨,而述德是个中高手。
他一面熟练地擀面皮,一面说饺子救他一命的故事。在抗战时期的大后方,一群小孩在空地上玩“官兵捉强盗”,正在兴头上,他母亲老远吆喝:“吃晚饭了!”他不为所动,再喊一句:“吃饺子喽!”他内心开始挣扎,终抵不住饺子的诱惑,为嘴馋而飞奔回家。就在那一刻,日本飞机掠空而过,丢下炸弹,炸死了他所有的玩伴。“所以不能不爱饺子。”这居然是他逃过大劫之后的心得,真是宽宏大量。
月前,密歇根州传来消息,说述德召唤了附近相知相识三十余年的老友,一一话别,因他癌症复发,放弃治疗。如鲑鱼已洄游台湾的我,难过得急忙拨电话。千里外的电话那头,传来他那熟悉却微弱缓慢地温厚声音:“大妹子啊,我要先走一步了,但一定会回到人间看你。”当他跨越生死回来我会认得出他吧?我一定认得他双目间真挚的眼神,与他脸上敦厚的笑容。当年我们在美国的社交圈,华人多半是因留学而定居异乡,只有他中年移民转战异国职场,为生活与儿女,特别煎熬,忍了三十年,到最后,背驼了,手也粗了。他用那p粗手,细心地教我包水饺:“剁好大白菜时要挤水,馅肉才会香。”“用鼻子闻闻,就知道咸淡如何。”我总偷懒地摇着头耍赖:“学不会的,想吃饺子时,来你家吃就行了。”
在电话里,我挑些轻松话题想化解生死课题:“你后来吃过去皮的羊脸肉吗?”当年述德说文学家梁实秋认为去皮羊脸肉是人间美味的极致,“我这辈子非得尝尝不可。”他曾信誓旦旦,夸下海口。现在,他悠悠地说:“这辈子恐怕吃不到梁实秋笔下的美味了。”我悠悠地品尝他话中人生苦短,一转眼,就是一辈子的酸凉滋味。
“我会想念你的大白菜猪肉饺子哦!”我依依不舍地说。
“不怕,一个轮转,就是新生命了,不怕啊……”
应该是我安慰他,怎么却是他来安慰我?看来,他已置身事外,是我们活着的人害怕面对生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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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帮我照顾你嫂子……”他微弱的声音夹着轻轻的叹息,在电话那头逐渐消失。我的耳朵仍紧紧贴着听筒,拿听筒的手也迟迟不能放下……后来嫂子告诉我,他走的前一天,说要吃饺子。得其手艺真传的他儿子,用泪水和面,用真情揉面,包了终生感恩的猪肉水饺给他……突然,我好想去趟北京,在巷弄间找寻那薄如雪片般的去皮羊脸肉,替嘴馋的他,尝尝那传说中的人间美味,网一个他网不了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