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1
这电梯慢得有些过分了。闪烁着楼层数字的电子屏幕几乎不动,翟宽骑着摩托车风驰电掣而来,一路上脑子被风吹空了。到了这四壁锃亮的静止空间,他被迫逼视自己,被风吹散的思想一点点聚集沉淀,他发现自己的心被涨得慢慢发痛,全是一个念头:他这次多想见到她!一次胜过一次地强烈,满溢得他几乎要脱口而出地叫嚷出来。
幸亏“叮”的一声,电梯到了。
他到了她家门口,深吸一口气,拨通手机,按捺住期待,装出专业而疏离的声音,说:“喂?是何小姐吗?您的快递寄到了……对,我现在就在你家门口,你能来取一下吗?”
无论多少次,电话另一头的何隐还是一贯无措,压低了声音,惶惶切切地说:“呀,你已经到了吗?可我不在家,怎么办怎么办,你等一下……”
翟宽握着话筒,一只手把摩托车帽子摘下来,听她在电话那头慌张地把自己逼得人仰马翻,轻声安慰道:“没事,无论多久我都等着。”
何隐欢呼道:“我马上叫人来帮我取。哈,你最好了!”
翟宽是送快递的,最好的那种。他回国三年,开了一家小物流公司。他刚起步时,熟识他的人都不看好。翟宽从小跟爷爷长大,小时候就跟着老人作息,闲时练字下棋。年纪轻轻却像已经活了两百岁,讷得近于憨,他是最没有速度的人。
可这公司眼看着竟然静静地发展起来,在业内很有些口碑,因为与众不同。翟宽的物流公司讲究耐心,标榜“等待”而非“速度”,客户一时半会儿没来取货,送货员也不能恼,不能在电话里把客户骂得狗血喷头,只管静静地等着,直到把包裹交到客户手里,用相机照下他们的笑容,记录在影簿里。这个规定是翟宽的私心,他从小在孤独的环境中长大,贪婪地渴望看到别人的笑脸。
公司在上升期,翟宽事情也多而烦琐,但一直有个坚持:凡是何隐的包裹,他必定亲自送到。
这个坚持已经坚持了三年。“何隐”是他的第一个收货人。那时他的快递公司刚开业,还没有几个员工,凡事都要亲力亲为,翟宽第一次搭这慢电梯到了何隐家门口,第一次专业而疏离地说:“何小姐,您的快递寄到了……”过了大半个小时,何隐没有来,她差来一个男人。
那男人健美强壮,周身散发着男人气,裹着一件紧绷的紫红色被汗浸得斑斓如内脏的T恤,他暴躁没耐心,老远就朝着翟宽吼道:“快递呢?快递呢?”翟宽心惊胆战地递过包裹,仍坚持收货人要笑着拍张照。紫T男骂骂咧咧了一阵,还是面无表情地举着包裹拍了照。
之后,翟宽每周——最多不过半个月,都会收到寄给何隐的包裹。寄件人都不一样,快递的东西却是大同小异的,有时是花、巧克力,有的软软的摸起来像围巾或者衣料,有的丁零当啷像是什么小摆设,反正都是些讨好女孩的小玩意儿。
翟宽每次抱着这些包裹来到何隐家门口,总觉得像揣着类似心脏的东西,非常不安,觉得包裹里传来“扑通扑通”的声声乱,想赶紧把心物归原主。可何隐从没在心的包裹还热乎跃动的时候接收过,她要么在上班,要么在旅游,要么在约会,她总差来不同的男人来取。
这些男人都残留在翟宽的影簿里,他在整理工作时总会看到,不同的男人,不同的包裹,一样的气急败坏,一样的颓然不耐烦。翟宽有时看着看着,就走了神,想根据这些男人,推测出何隐是什么样的女人——她是否干练美艳,走起路来铿锵作响?她可能不特别漂亮,但清秀柔弱,不动声色地吸引人?思绪飘得太绮靡,翟宽不禁骂自己无聊,“砰”的一声合上了影簿。
可对这个女人还是好奇,要不然,也不会一趟一趟地来到这个门口,一遍一遍拨通电话,渺茫地期望有一天能见到她。
可是见到了又有什么好说的?他不过是个工具,情感于他无谓更是浪费,等有朝一日科技发达了,金刚铁臂的机器人也能完成他的工作。
退一万步讲,他们也是两类人。她的生活人来人往多热闹,他的生活安定而枯燥。但一看到她的名字,一看到被她呼来唤去沦为跑腿的新欢,他总是觉得非常悲哀,想当面告诉她他是多么可怜她。
PART.2
何隐接到电话之后,就开始翻手机的通讯录,看能够差使哪个男人帮她去取快递。
从A到Z翻了两三遍,却找不到一个信得过的名字。他们都厌烦了她。她不怪他们,有时,她也觉得自己过分了,她要不断地爱,至少是感到爱,一分钟也等不得。妈妈说她小时候就这样,深谙怎么讨人喜欢,经常藤条一样缠上大人膝头,仰头奶声奶气地问:“你喜欢我吗?”若大人真用双臂箍住她,她又蛇一样地滑下溜走。
她长大了也一样,要个不停,礼物是爱,替她跑腿也是爱。她就像缺水的人浸在海里,大口大口地吞咽下海水,咸涩的水充满了整个胸腔也不肯闭上嘴,直到不适才一点不剩地一口气吐出来,没有一点能沁入血液骨髓。
她的生活人来人往多热闹,年终清算时才发现是个零和游戏,每个旧爱的遗物就是一个包裹,每个新欢,都会沦为取快递的。她这样践踏他人,男人当然有所察觉,有的从她生活中礼貌抽身,有的也龌龊激烈,将包裹狠狠掷向她,一定要徒劳地讨回自己的自尊才离开。
何隐终于让新欢旧爱,爱她的人和准备爱她的人都逃得远远的。找不到一个不离不弃的名字,她放下手机,拍拍手,对自己干笑:“一个也不剩,这也算质本洁来还洁去了。”
PART.3
已经快到了圣诞,这是物流公司最繁忙的时节,翟宽每天一大早就一头扎进要派送的包裹里,一件件查看,却始终没看到何隐的名字。他已经几个月没收到寄给何隐的快递,非常不习惯,有时手插在口袋里无意识地摆弄手机,才发现自己拨的是何隐的电话,赶紧挂掉。
圣诞节,翟宽难得给自己放了假。他煮好蛤蜊通心粉,蛋酒热了一半,还只是微温。他蓦地关上火,披上鸭绒里子的短大衣,围巾都没戴就顶着风出了门。
他走到来过几百遍的门口,拨通电话,说:“喂?是何小姐吗?您的快递寄到了……对,我现在就在你家门口,你能来取一下吗?”
电话那头的人似乎怔住了,好半天才说:“你等一下。”
门敞开了,她比他想象的要矮小,肤色细白,瞳仁黑亮得过分,显得稚气。
翟宽先前一直很紧张,捏紧了摩托车的帽檐,指节泛白,忽然在一瞬间放松了,把手中的包裹递给何隐,笑道:“这是你的包裹。”
何隐接过,也没细看就自顾自地低头拆了起来,随口问道:“我的快递一直都是你在送吗?”
“是啊。”
何隐忽然抬头,过于闪烁的黑眼睛扫了翟宽一眼。那眼神充满懊恼与羞赧。眼前这个男人见识她最不堪的一面,那些谄媚的礼物,那些被使唤的男人,她对爱的贪婪对亲密的恐惧,她如今报应似的落寞,这个男人从没见过她,却什么都知道。
她一下不安起来,忙乱地扯开包裹袋,发现里面是个影簿,翻开一看,是所有帮她跑过腿的新欢旧爱举着包裹的照片。何隐一直以为自己是没耐性的那个,看到照片里那些男人龇牙咧嘴的面孔,她才发现,他们才是真正的没耐心,他们的殷勤必须即开即食,狼吞虎咽地赶紧享受,因为保质期多么短暂,稍一迟疑就挥发得千干净净。
何隐重重合上影簿,以为有人故意羞辱她,气恼地问道:“这是谁送来的?”
翟宽慌忙解释道:“是我送的,给你,你就能扔掉它了。”
圣诞夜没有风,路灯和百货公司的橱窗闪着精心布置的火树银花,路上却一个人也没有。翟宽和何隐并排趴在阳台上,一页一页地撕影簿,照相纸很厚,撕起来费力,每撕一张就揉成团往空中扔去,谨小慎微了一整年,最后这天也该容许放纵德行了。
何隐看着照片上这些面孔生疏、名字模糊的男人,忍不住耻笑起自己。翟宽赶紧制止她妄自菲薄,反反复复地说:“你很好的,你很好的。”
何隐扑哧笑出声来,扭头看他,说:“也只有你相信我良心未泯。”
她忽然发现翟宽的眼神非常沉静而认真,里面有情意,隐藏得不深,天色一暗便灼灼发亮。
他眼底的亮光,来得多莫名其妙又多让人心安理得,他又重复了一遍:“你很好。”
何隐红着脸扭过头,喃喃说道:“我可以变得很好,可你要等,我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好。”
翟宽笑道:“我最擅长等待。相信我,你不知道我已经等了多久。”
影簿最后一页也终于被撕下了,刚揉成团扔向黑夜,天就忽然被划亮,那是第一支新年的焰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