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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日葵一样的曹日红

  曹日红是男的,名字有点像女生。他这人发蔫儿,基本上不说话。我说曹日红,你想把胳膊卖给我吗?他就把胳膊拿到自己那边。他胳膊不是一般的长,写字时我这边总会有他的胳膊肘。我一说,他就把胳膊移开,他不说话,不吵,和谁都不吵,他把精力都放在了长个子上。他是巨人,高度是201.7公分。他还在长,就像一棵上足了水分和化肥的向日葵,呼呀呼呀地长。

  我们老师说,曹日红你不说话不好。老师叫他起来读课文,他的声音小极了,像默读,别人听不见。老师就说,曹日红你坐下吧。他就坐下。他不喜欢站着,尽管两条大长腿挤在桌底下很受委屈,他也不希望站着。他坐在椅子上就像病老头坐在马扎上,背弯着,一副卑微的样子。他走路也表现出卑微的态度,慢慢的,很小心,像怕弄坏了他的两只大脚。他不会跑步,因为一跑呼吸就困难。所以他不打篮球,他的肺不行。

  他学习也不行。课程讲到了第五单元,他还和第一单元里的许多问题纠缠不清。所以,老师安排我和他同桌。

  我们老师的意思是让我帮助曹日红学习。我很不情愿。不是我不爱学雷锋,是曹日红不爱说话,我问他什么他都不肯说,他只会谦卑地听我说,我就像对着一棵向日葵说话,说呀说呀,后来,我不说了。说有什么用呢?

  曹日红家的房子位置很好,打开前门,他家属于前街的人,推开后门,他家就是后街的人了。我家住在后街,一根电视光缆线把我家和曹家拴在一起。不过,我和曹日红对电视的口味不一样,曹日红总是盯着儿童频道看,我不看儿童的,我看大人的,看体育频道,看NBA,看世界杯,我父母不在家时我就看选美女的节目。我弄不懂曹日红为什么总是把着儿童频道不放,都多大了啊!

  从我家的窗户能看见曹日红住的小房间,里面有桌和床,还有一些鱼骨头,鱼骨头挂在墙上。如果看见桌上有曹日红的两只大脚丫,那就是曹日红在睡觉了。曹日红特别爱睡觉,经常听见他妈妈骂他睡死啦,睡死啦。

  曹妈妈个子一点也不高,爱说话,一大早前街和后街就听到她哇啦哇啦说话。曹日红像他的爸爸,曹爸爸是个不爱说话的人,但曹爸爸的个子也不高。曹爸爸开渡轮,眼睛小小的。曹日红的眼睛也小小的。

  曹家是老房子,等着拆迁。我家也是老房子,也等着拆迁。曹家乱七八糟,东西任意堆放,像明天就要搬迁了似的。我家不乱,我妈说就是搬走了房间里也要搞得干干净净,然后让铲车来推倒。

  曹妈妈在北街口鱼市上卖鱼。曹家天天吃鱼,吃卖不掉的小鱼,有点臭味,曹妈妈曹爸爸吃起来却很香,曹日红吃起来也很香。后来,曹妈妈不许曹日红吃鱼了,因为她听人说吃鱼爱长个子。可不久,她又开始鼓励曹日红吃鱼,因为她听人说吃鱼会使孩子聪明。吃大鱼,骨头是吃不动的,曹日红把鱼骨头用线穿起来,挂在墙上观赏。

  我们老师是个爱考验人的人,她在暗中考验我,看我是否真心帮助曹日红学习。如果曹日红学习有了起色,她会高兴,会认为我是一个衷心拥护她的人。反之,我就难做人。

  那年秋季,我家每晚必吃一条水煮鳜鱼,很大的鳜鱼,一顿吃不了的,次日接着吃。鱼不用花钱买,曹妈妈送。曹妈妈希望我能够好好地帮一下曹日红,让曹日红的成绩有提高,就天天送来一条大鱼。

  我妈妈不愿接受曹妈妈送礼,说,天天吃人家的鱼,多大的人情啊!但她阻挡不了送礼的人,曹妈妈总会趁我妈妈不备之际把一条大鳜鱼放入我家的锅里,锅里有沸腾的水。没办法,只好吃了。我妈妈说,快点拆迁吧,咱们搬走,以后再也不要和曹家做邻居了。

  我希望曹日红的功课有进步,可他不行,星期一单元考试,他的成绩依然是老样子。考试当中我暗示过他可以对照我的答案,我故意把卷子展开得很大,给他看。他坐在那里就像长颈鹿一样,目光斜一点点就能俯瞰到现成的答案。可他不,他已被那些难题憋得面色青黄,可就是不肯瞥一眼我的卷子。你不能不佩服曹日红,他是个遵纪守法的好孩子,绝对是歌里唱的那种笔直的向日葵

  但我为难了。曹日红的成绩没有一点起色,我们老师看我的时候目光多了三分凛然。我生气地对曹日红说,我命怎么这么苦!我讨厌吃鱼!

  不久,我发现卑微的曹日红又多了一份紧张的情绪,仔细看,你会发现他紧张的情绪里还有羞赧的东西一闪一闪,这使他的背显得愈发弯曲。上课他打瞌睡,他睡着的样子蛮可爱的,但经常会自己把自己惊醒,满目惊悸,额头上有汗珠。曹妈妈对老师说,曹日红这些日子夜里不睡觉,望月亮。

  曹妈妈决定带曹日红看医生。但曹日红死活不去,抱着他家的破门不肯走,曹妈妈拖他不动,叫来开渡轮的曹爸爸,两人一起拖。给一个两米多高的儿子当父母并不是一件轻松事儿,门被拉掉了,门框摇晃起来,老房子也在摇晃,曹妈妈曹爸爸最终没能把巨人拖到医院。

  我决定不再管曹日红的事儿了,当然,我不会跟我们老师说。我爸妈同意我的决定,他们不是不愿让我帮曹日红学习,是受不了曹妈妈每天送鱼来,传出去多不好,都是邻居。

  可是,曹妈妈还是坚持送鱼来,我妈妈不接受,牢牢堵住灶台,不许曹妈妈把鱼放进有沸水的锅里,曹妈妈就把鱼挂在我家的房檐底下,一天挂一条,像晒鱼一样挂了一排。我爸爸说,让她挂吧,反正我们不吃。

  可是,我讨厌房檐底下挂些鱼。我的嗅觉很疲劳。

  但我发现我做不到不管曹日红的事儿,曹日红平白无故就惊慌,下课上厕所他会选择没人的时候去,从厕所里出来时他的目光东躲西藏。他紧张的样子让我也紧张,上课时我总是被他奇怪的情绪分心。这很令我烦忧。不能让这种局面发展下去了,因为我还要考重点高中呢。

  那天回家我说我要转学,我爸妈同意,但前提是我要保证考上重点高中。两天后,我转到一所离我家很远的中学,那里的操场长了一些芦苇,很乡土,篮球架锈烂了,要倒下去,我打不成篮球了。但我终于和曹日红分开了。当然,我家和曹家依然是邻居,一根光缆线依然连接着我们两家的老房子。晾在房檐下面的那一排鳜鱼已被我妈悉数退还曹家。

  一切该安静下来,可我发现我心里始终抹不去曹日红,我没有弄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让他那样紧张,夜里不睡觉,望月亮。你听说过男孩子失眠吗?

  放学回家我经常在窗上偷偷观察曹日红,他的个子又长高了很多,因为他躺在床上小腿和脚丫把桌面全占了。

  一天晚上,我在复习,门轻轻开了。我以为是我妈妈,没回头看。但忽然感觉到一袭绵绵的卑微气息,我知道进来的人不是我妈妈,是曹日红。

  向日葵主动说话了,声音极小,怯懦,暗哑,吞吞吐吐,说了许多。他先问我,那个学校的老师好不好?又告诉我他妈妈不卖鱼了,卖服装。之后又问我,你有过吗?——这一句是下了很大决心说出来的,像有一把刀按在他脖子上,刀逼他必须说。他说,夜里睡觉时,有东西突然喷射出来,你有过吗?他的脸通红通红。而我相当惊讶,心想,他这么大一个人,怎么才发育到这一步?

  我终于弄明白了令他惶恐不安的原因。一个巨人,被一种生理现象搞得神经兮兮,太可笑了。我准备哈哈大笑一通,但我没有笑。我这样说,你呀你呀曹日红,这也值得你惶惶不安吗?四年前我就有过了。

  可是,你和我不一样。他忧心忡忡地说。

  一样的男生,怎么会不一样?我们是一样的。我说。

  但他还是坚持说他和我,和我们——不是巨人的男生们不一样。最后,他居然自责起来,说他的出生是个误会,他爸妈的个子一点都不高,他却奇高,不停地长,不停地长,是个误会。他说了很多,还使用了好几个成语:鹤立鸡群,茕茕孑立,形影相吊。

  是啊,他不会打篮球,一跑肺就要炸了;他个子奇高,看他你需要仰脖子,很累的;他不说话,一点不好玩,谁愿意和不好玩的人一起玩?所以,他没有朋友,很可怜。但我忽然觉得他挺伟大的,他一直在思考自己的出生是个误会,这个命题意义深远,我从没有这样的思考。他学习不行,就因为脑袋里塞满了这些与功课不相关的深远的思考。而这些又有谁了解?又有谁懂得一棵向日葵的心,与他交流?

  我决定回到原来的学校,我爸妈表示不理解,但我还是要回到向日葵的身边。后来老街拆迁了,我家和曹日红家不再做邻居。再后来,我考上了南京的大学,毕业后留在那里工作。好多年了,再也没看见曹日红,那棵向日葵,还在长高吗?真想他啊,只是一辈子也不想吃鳜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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