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啥三个女人一台戏,世道全变了,三个老汉一台戏了。
啥女人老汉的?
徐长福进厨房,吴秀花说:你往窗外看。徐长福看了说:院子里有啥呢,两棵桂花树,一个花圃,月季花开了?吴秀花说:往围墙那儿看,白果树底下。
砖围墙里,歇满绿蝴蝶似嫩叶的白果树下,簇拥三颗银白的头。王老汉,刘老汉、张老汉仨人,坐小凳上谝闲传,差点头碰头,这一个人站起来,那两个也不坐了,都站起来,指手划脚的。徐长福眼羡地说:真格的,比演戏还热闹呢。听他在房门后换鞋,吴秀花撵出厨房,挺着猕猴桃似的胖脸问:我再做个汤,就吃饭呀,你出去干啥?徐长福头也不回说:我去接豆豆。吴秀花绞手抚着围裙说:你看我这脑筋,咋把大事忘了,你快去快回,把豆豆接回来,咱就吃晚饭。
徐长福出房门,下楼梯,一会儿,出现在楼道口,沙哑地吼唱起了秦腔:白人白马白旗号,银弓玉箭白翎毛,文官臣头戴三尺孝,武将官身穿白战袍……
白果树下,仨老汉谝得正欢。王老汉点着白发说:我一不抽黑卷烟,二不喝白干酒,既不咳嗽吐痰,也不心慌气短。刘老汉撇嘴说:烟酒算啥嘛,品茶当茶中仙,那才有滋味呢,浑身通泰舒畅,忘了姓啥呢。张老汉嘲笑说:得是你的汉娃子,又捎来好茶叶了,曲里拐弯谝开了?刘老汉一本正经说:不是我谝呢,上回捎的茶,还没喝完呢,又捎来一筒,一斤装的,你猜是啥茶,特级铁观音。张老汉抹着白胡茬道:你看咋个象,顺我话来了,一时不开谝,喉咙就发痒。王老汉说:啥叫谝客,清畅了吧。刘老汉忽然指向楼道说:我算啥谝客,谁也甭谝了,快看谁来了?两老汉一看、又一看,一个说:成老顽童了,唱喝白道的。一个说:徐哥有嗓子,爱唱秦腔么。刘老汉诡秘地说:你俩甭急,听,听他唱的啥?秦腔么。刘老汉说:秦腔啥段子?两老汉一呆,一起笑起来。刘老汉也笑了。仨人嘿嘿哈哈荷荷,放纵地笑作一团儿。
这活宝,唱的是祭灵。
早先住大杂院,三家就贴邻。说是大杂院,杂七乱八的杂物,挤没了院子。天天天没亮,仨人出院子,缓缓逛街巷,悠悠步出城,爱在城郊菜地,呼吸新鲜气息。乘兴上河堤,面对江水说笑。都是普通工人,又都文墨不深,没去抒发大江东去的豪情,说笑的,是家常琐事,不乏即兴创作的其中某位在儿媳面前的轻薄言行。谁也不承认,却互相揭发。狂笑晨游回来,家里上班的上学的还没起床,各自洒扫庭院,以至目送上班的骑自行车上学背书包的出大院,才招呼着披朝霞去菜市场,分头货比货,跟人讨价还价。一同回家路上,彼此盯着对方的网兜,交流的是行情和市价,议论各自采购的优劣,抒发对日子的见解。大杂院拆迁了,又同住一个小区,乔迁后很长一段日子,见了面爱以王主任、刘厂长、张经理戏谑相称。徐家搬来了,得知长脸男主人真的当过官,才不乱叫了。小区布有树木花圃,蓝天大多了,院坝也宽敞,院内活动便多了。除了清晨当院散步转圈儿,上午摸两圈麻将,下午得空儿,就是扎堆谝闲。日久见高低,能谝的还是姓徐的。他在地质队当过头,走南闯北,见多识广,加之随和风趣,那称呼也从徐队长,变为老徐,成了徐哥。
徐哥一头扎来,说:我家老婆子,说你们呢。见大家不解,又笑说:说你们三个是女人,比女人还热闹。哄笑声中,王老汉说:哪比得上你,七十多不显老,一身硬骨头,像个小伙子。这话我爱听,说他胖,他就喘开了,让坐他不坐,也站着说,不是吹的,想当年,抗美援朝扛着枪,雄纠纠气昂昂迈过鸭绿江,飞机大炮把我的骨头炸不烂;困难时期吃过糠,把我的骨头饿不垮;浩劫中挂牌挨批斗,把我的骨头折不断……徐哥结婚迟得娃晚,孙子才上幼儿园,早晚得接送,失去了不少扎堆谝闲的欢乐,一抓住机会,就沙哑着嗓子叱咤风云,古今中外扯了一大圈,又回归到硬骨头的话题上,说:你们说,我的骨头硬不……噢,噢,冷不防,耳朵被揪住了。
他老伴说:我看你的骨头硬不硬?揪着那只耳朵,转开了圈圈。
不、不,硬、硬、硬。
叫你接孙子,你却谝开了,我叫你谝。
你快松开手,我这就去接。
今儿当面说清楚,你把事当事不当事?
当、当、事,谁说,不当事!
吴秀花松了手,她不松手不行,老汉龇牙裂嘴的样子,把她逗笑了,强忍住才没笑出来。
徐哥挣脱了老伴,摸着那只耳朵,向小区大门口走,他老伴盯他一眼,拧身移碎步,往楼道走去。徐哥眼一斜,看老半进楼道了,站大门里扭过头,对仨位偷笑的伙伴冷笑,伸出一根手指头,点着被揪的耳朵说:
这上面有软肋呢,可揪不得,不信回去叫揪揪看,那滋味可不好受,疼得很呢!
王老汉老伴六年前撒手走了,守着个空巢。他却不在乎,用挑逗的口吻问:比朝鲜战场上的飞机大炮咋个象?大虾米似的高个儿刘老汉说:比吃糠咽菜的滋味呢?张老汉也挺着胖腰身问:比浩劫中挂牌挨批斗的滋味好受吧?说话间,仨老汉摇头的摇头,拱腰身的拱腰身,仰脸的仰脸,哄然大笑不已。徐长福挺着脸,故作不屑地说:
信不信由你,耳朵上真有软肋呢!
站在幼儿园门口的豆豆,老远看见了爷爷,扬起手中的红纸花锐声说:爷爷,看,我得了一朵小红花。一声甜甜的爷爷,迅即让徐长福的长脸上溢出笑,他弯腰惊喜地说:哟,豆豆真的得了一朵小红花,直起腰向女老师点了头,拉着豆豆往回走。路上,豆豆说:爷爷,给我讲个故事。徐长福一时却不知讲啥,边走边信口说:从前,有一座山,山上有一座庙,庙里有个老和尚讲故事……豆豆不听,也不走了,拉着爷爷往商店扯,要爷爷给他买巧克力。答说家里有巧克力呢,豆豆又要买果冻。想起老伴说的,不许再给孙子买果冻吃,徐长福偏拉豆豆进商店,指着门里的果冻柜台说:爷爷给你买。豆豆取了两盒,跟爷爷出商店,边走边吃着。没走几步,又不走了,说:累死了,叫爷爷背。弯腰背了他,豆豆边吃果冻边说:
爷爷,你有没有马跑得快?
爷爷比马跑得快!说着一路小跑。
进了小区,一妇女看到背着跑的爷孙俩,笑道:徐伯,你背着孙子跑,也不腰疼?
我的腰不疼,徐长福说着,斜睨白果树下,老伙伴没影儿了,放下豆豆,不无失望地喘着气,让豆豆自己走。
慢条斯理地上楼进家门,豆豆尖声说:奶奶,看,果冻。吴秀花猕猴桃似漾满笑纹的脸上,变了色抱怨说:又吃零食了,小心拉肚子。豆豆说:爷爷给我买的。吴秀花的抱怨,转向了换拖鞋的老伴:你又给他买,说了的,不许给娃买那吃。徐长福拖鞋也不换了,转身铁青着长脸说:我爱买!
吴秀花说:你耍得啥凶呢?
谁耍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