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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乙己(出国版)

  鲁镇火车站的格局,是和别处不同的,大路边的一座旧站房,里面预备着剪票口,可以随时剪票。打工的人年前散了工,每每花五六十块,买张车票,回到异地的家中过年,–这是两年以前的事,现在每张要涨到九十二,–靠过道站着,吸包烟将就暖和一下身体;倘肯多花五十元,便可买一张硬坐票,舒舒服服地坐到天亮了,如果出到三百元,那就能买一张软卧了,但这些旅客,多是打工仔,大抵没有这样阔绰。只有穿西装的,才踱进候车大厅内隔开的休息室,要茶要水,坐着慢慢等着提前上车。

  我从毕业以后,便在车站的客运车间里当伙计,站长说,样子太傻,怕侍侯不了西装旅客,就在外面做点事罢。外面的打工仔打工妹,虽然容易说话,但唠唠叨叨缠夹不清的也很不少。他们往往天不亮就来排队等着买票,把所有可以乘坐的车都问上一遍,才决定买那一次,又一张张点数找回的零钱,然后放心:在这严重监督之下,倒票也很为难。所以过了几天,站长又说我干不了这事。幸亏荐头的情面大,下岗不得,便改为专管打扫候车室卫生的一种无聊职务了。

  我从此便整天的呆在候车大厅里,专擦我的地板。虽然没有什么失职,但总觉得有些单调,有些无聊。站长是一副凶脸孔,旅客也没有什么好声气,教人活泼不得;只有每年冬天孔乙己去省城申请(考GMAT?签证?),来等车,才可以笑几声,所以至今还记得。

  孔乙己是站着等车而穿西装的唯一的人。他身材很高大;青白脸色,皱纹间时常夹些伤痕;鼻梁上是瓶底一样厚的大眼镜,眼镜腿早已褪了色。穿的虽然是西装,可是又脏又破,似乎十多年没有补,也没有洗。他对人说话,总是满口sorry,please什么的,教人半懂不懂的。因为他姓孔,别人就从语文课本上鲁迅的《孔乙己》这半懂不懂的文章里,替他取下一个绰号,叫做孔乙己。孔乙己一到车站,所有等车的人都看着他笑,有的叫道“孔乙己,你脸上又添新伤疤了。”他不回答,对窗口说,“下午的369,要站票。”便排出六十大元。他们又故意高声嚷道:“你一定又偷着用公司的电脑上网了。”孔乙己睁大眼睛说,“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什么清白?我前天亲眼见你下载什么申请书信被捉住,被臭骂一顿。”孔乙己便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争辩道:“下载不能算偷—下载!—–出国人的事,能算偷吗?”接连便是难懂的话,什么“君子固穷”,什么“从绝望中寻找希望”之类,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站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听人家背地里谈论,孔乙己原来也读过大学,工作后很不顺心,但申请出国终于没有成功过,又不会逢迎领导;于是愈混愈差,弄到将要下岗了。幸而打字很快,便替领导打打字,换碗饭吃。可惜他又有一样坏习惯,就是迷上互联网。坐不到几天,公司的电话费便呈指数上涨。如是几次,用他打字的人也没有了。孔乙己没有法,便免不了偶尔偷偷上网。但他在公司里,品行却比别人都好,从不旷工;虽然间或睡眼朦胧来迟个把小时,但不出一天,定然要加班加点,做完自己的事才肯离去。

  孔乙己拿到车票,涨红的脸渐渐复了原,旁人便又问道,“孔乙己,你当真读过大学么?”孔乙己看着问他的人,显出不屑置辩的神气。他们便接着说道,“你怎么申请了这么多年,连一个offer都没有拿到呢?”孔乙己立刻显出颓唐不安模样,脸上笼上了一层灰色,嘴里说些话;这回可是全是“He wing as tone of hopefrom the mountain of despair”之类,一些不懂了。在这时候,众人也都哄笑起来:站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在这些时候,我可以附和着笑,站长是决不责备的。而且站长见了孔乙己,也每每这样问他,引人发笑。孔乙己自己知道不能和他们谈天,便只好向孩子说话。有一回对我说道,“你学过英语么?”我略略点一点头。他说,“学过英语,—–我便考你一考。……是什么意思?”我想,讨饭一样的人,也配考我么?便回过脸去扫我的地,不再理会。孔乙己等了许久,很恳切的说道,“不知道吧?—我教给你,记着!这些单词应该记着。将来考G的时候会考到的。”我暗想我离考G的水平还很远呢,而且据我所知考G也不会考这么简单的单词;又好笑,又不耐烦,一边扫地一边答他道,“谁要你教,不就是……么。”孔乙己显出极高兴的样子,将两个指头夹着车票,点头说,“对呀,对呀!—–它还有十四个意思相近的词,你都知道吗?”我愈不耐烦了,努着嘴只管扫地。孔乙己刚掏出圆珠笔,想在车票上列举,见我不热心,便又叹一口气,显出极惋惜的样子。

  孔乙己是这样的使人快活,可是没有他,别人也便这么过。

  有一天,大约是春节前的半个月,站长正在慢慢的结帐,翻弄帐本,忽然说,“孔乙己今年还没去申请?上回的票他还没补呢。”我才觉得他的确今年还没有进城去寄申请材料。一个等车的旅客说道,“他想不出国都不行了!—–他被炒鱿鱼了。”站长说,“哦。”“他总仍旧是偷着上网,这一回,是自己发昏,竟到经理室去下载什么水母精华。总经理的电脑,动得的么?”“后来怎么样?”“怎么样?先是臭骂一顿,后来是罚款,罚了两月的薪水,后来以不安心工作的罪名通报批评以儆效尤。”“后来呢?”“后来给炒掉了。”“炒掉了怎样呢?”“怎样,谁晓得?许是去了尼日利亚,拿博士去了。”众人哈哈大笑,站长也不再问,仍然慢慢的算他的帐。

  二九过后,寒风一天冷比一天,看看将近好多学校申请截止的日子;我整天烤着暖气,也需穿上羽绒服了。一天的下半天,还没有一个旅客,我正合了眼坐着。忽然间听得一个声音:“买一张票。”这声音虽然极低,却很耳熟。站起来向外一望,那孔乙己便在月台上依偎着窗口站着。他脸上黑且瘦,已经不成样子;穿一件破夹袄,背上是一个塞得盖不上的旧书包,书包带上还栓了个掉漆的军水壶,一本没了皮的红宝书露出了半页的序,依稀还可辨认是新东方渔民红的那本,想是GRE成绩过了有效期,只好重考罢。见了我,又说道:“买一张票,到省城的。”站长也伸出头去,一面说:“孔乙己么?你上次的票还没补呢!”孔乙己很颓唐地仰面答道:“这—下次一起补罢。这次是现钱,要卧铺。”站长仍然同平常一样,笑着对他说:“孔乙己,你又偷着上网了。”但他这回却不十分分辨,单说了一句“不要取笑。”“取笑?要不是偷,怎么会被炒的?”孔乙己低声说道,“辞,自己辞职的—-”他的眼色,很像恳求站长,不要再提,此时已经聚集了几个旅客,便和站长都笑了。我制了票,递过去,放在窗口上。他从破衣袋里摸出三张大票,放在我手里,见他眼圈黑青,好象是长久的没有睡足过的样子。不一会,他点数完找回的零钱,便往肩上挎了挎书包,推了把眼镜,蹒跚着走向月台那边。

  自此以后,就没有孔乙己的消息,到了年关,站长和旅客们谈笑之余还不经意会提到他“公司现在的打字员只是个中专生,速度快得了不得,比孔乙己还快呢。”“孔乙己去年的票还没补呢。”站长说。到了中秋可就没有说,到了今年岁末再也没有人提他了。

  我到现在终于没有见–大约这回孔乙己是在米国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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