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两千零五年元月初八,吾家所养一驴溘然长逝于磨道之中,驾鹤西去,享年七岁有余。
高山肃立,江河呜咽,西风萧瑟,大雪纷飞,银装素裹,痛悼吾驴。
呜呼哀哉,吾家之驴,劳苦终生,为吾出力,磨豆腐以换钱,供吾儿从小学到初中,实指望待吾儿高中毕业,使汝解甲归田,安度余生。今吾儿高中初上,尚未毕业,没想汝事业未竟,今成诀别,吾不胜悲哀,吾儿不胜悲哀,吾妻不胜悲哀,吾举家不胜悲哀。聚而议之,为汝厚葬,刨坑以为圹,撮土以为坟,默哀三分钟,以辞作祭文。
吾家之驴,自有生以来,行不过绕圈拉磨,黑布蒙眼,笼嘴封口,束缰牵磨,绕圈而走,趟地成槽,四蹄干裂。春夏秋冬,画地为牢,从不敢越雷池半步,不敢失之前蹄。昏天暗地,不知西东。闻声而目不能斜视,嗅味而不能偷吃。汗流浃背,皮鞭裹股,食不过糟糠,居不过四隅。夏有蚊虫叮咬,冬无暖被裹身。垂肩竖耳,惟命是从,不紧不慢,匍匐而行,毫无懈怠,诚惶诚恐,循规蹈矩,墨守成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数年如一日,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三日前,吾观汝精神萎靡不振,行动迟缓,低眉顺眼,不思饮食,吾一时大意,未请医生为汝把脉开药,未想今日,竟成诀别,今晨起来,尚披枷拉磨,无怨无悔,行至三周,忽一声哀鸣,老泪纵横,哽咽无声,訇然而倒,四蹄蹬天,口吐白沫,两眼无助,瞬间撒手尘寰,命归西天,令吾痛心疾首,悔恨莫及。
今汝与世长辞,唤醒吾恻隐之心,痛定思痛,深感汝类虽为畜生,然深谙人性,甚通人情,遂奋笔疾书,为汝类正名。
驴之既生,不伦不类,既无马之剽悍,又无牛之雄浑,更无骡之秀美。驾辕不如马,耕田不如牛。驴之处世,虽不能有功于骏马之前,亦不甘处耕牛之后,无锐意创新,开拓进取之大志,却有脚踏实地,埋头苦干之恒心。忍辱负重,甘为中间,默默无闻,不为名利所累,不为利欲熏心。不居功,不自傲,不卑不亢,不骄不躁,清心寡欲,淡泊明志,终生形单影只。
人类争斗,相诟谩骂,不高兴了,名曰吊着驴脸;夸夸其谈,只说不干,名曰叫驴;好大喜功,听不进不同意见,名曰犟驴;爱财如命,与人铜钱,双倍索还,名曰驴打滚;互相威胁,恶狠狠地曰骑驴看唱本,走着瞧;即使有功,也被马抢了去,谓为汗马功劳。其实,驴之一生,哪里敢给主人吊脸,哪敢偷懒赋闲,哪敢听不进不同意见,更不会哗众取宠,居功自傲。足不出户,要钱何用。轻则断食,重则以鞭。更有极不文明之人,动辄骂人驴日的,让汝等听之,实在汗颜,如此丧尽天伦,栽赃陷害,能不冤枉乎?
亦有忘恩负义之人,卸磨杀驴,剥其皮,剔其骨,五香其味,饱啖其肉,可怜劳苦终生,恪尽职守,油尽灯灭,为人鱼肉。
人类加害于驴,始于其祖。黔无驴,始祖有好事者,船载以入,将汝之祖先与虎做伴,使之相博戏耍,以此为乐。初生牛犊不怕虎,况精明强干之驴乎?以蹄相抗,英勇奋战,终因黔驴技穷,弱不敌强,被猛虎断其喉,吮其血,食其肉,剔其骨,碎其皮于山野,惊天地,泣鬼神,其情目不忍睹,其状耳不忍闻。此桩血案史有记载,铁证如山,不容篡改。可怜汝类目不识丁,使汝之先祖沉冤千载,不得昭雪。异类相残,莫过乎人类,汝辈不记前仇,甘为人类之奴役,其精神可嘉,实在让人类汗颜,自愧不如。
汝之前辈,也有非等闲之辈,虽不能驮高官,巡江河,察民情;亦不能载将军,驰疆场,杀顽敌,然也曾驮过七品芝麻官,为民做主,为民伸冤。古之文人,手牵一驴,驮书一筐,周游全国,访民疾苦,于是才有杜甫,有李白,有陆游,有辛弃疾,千古绝唱,万世留芳。八年抗战,四年解放战争,汝辈肩扛背驮,运粮送草,支援前线,枪林弹雨,在所不辞,开国大典,不能说没有汝辈汗驴功劳。
科技发展,突飞猛进,天生驴才,日渐无用,唯有牵磨做浆,仅此一项,无机器轰鸣之噪音,无浓烟滚滚之污染,绿色食品,有益健康,功在当代,利在千秋,净化环境,功不可没。
呜呼哀哉,吾家之驴,生也平凡,死亦伟大,其名轻于鸿毛,其义重于泰山。今汝驾鹤西去,遥祝一路平安,阎王有情,苍天有眼,赐吾家驴,羽化登仙,即使来世再为驴,亦不拉磨负重,陪伴阿凡提,飘洋过海,周游列国,安贫济穷,除暴安良,和睦相处,永不相欺。
山野农夫祭
公元两千零五年元月初八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