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俺村儿的新乡贤

  郭固集作为华北平原腹地一个普通村落规模远比周边的自然村落大得多但在官方眼中它仍不过是一处自然村落。因此王朝时代的官方对它是没有丝毫兴趣的既没有为其派遣过类似今天的村长支书一类的公共管理者好像也从未有过上级领导到此公开视察或微服私访。郭固集人一直在自己管理自己。因此郭固集的历史像郭固坡无处不在的蒿草疙疤秧的历史一样是一场场自生自灭的自然史。

  不过也有研究中国古代乡村治理的学者说恰是这样表面散养式的政府管理方式让中国王朝时代的农民们获得了最大的自由并诞生了最古老生命力也最顽强的村民自治形式——乡绅治理模式。20世纪80年代开始推行的所谓村民自治管理制度不是什么新发明不过是王朝时代乡村公共管理制度的狗尾续貂。遗憾的是注重文人政治的乡绅治理的村民自治管理模式到了一切向钱看的时代到了一个道德不再具备优势的时代畸变成了强势者甚至恶人霸王控制乡村的丑剧。

  也有学者说乡绅治理模式将天理、国法、人情有机地融合在一起崇尚文明道义的力量尊重正统文化和文化人于是王朝时代的乡村治理模式既有制度的冰冷严苛也有人性的温情脉脉其对民事刑事争讼的判决往往让人心服口服。“乡绅”一词和它所代表的人群在王朝时代是一个十足的褒义词和文明群体是深受民众敬重的词汇和群体。然而经过形形色色革命的洗礼乡绅一度成了土豪劣绅的代名词今天人们印象中的乡绅多为戴顶瓜皮帽、戳根儿文明棍、外表道貌岸然、骨子里男盗女娼的虚伪奸诈之辈。当然了如此鼠类而混进乡绅队伍的并不少见但总体来说乡绅主体是本地退休官僚、本乡本土知名人士而王朝时代的官僚多为学而优则仕的文人科举出身土著名士也多为博学识礼的优秀人材。这就决定了中国王朝时代村民自治制度的质量非礼崩乐坏社会基础上同名制度可比。

  因为缺少文字可考的历史郭固集在王朝时代出现过哪些学而优则仕的乡绅名人已无从查考。

  有村民说他爷爷的爷爷说过他爷爷的爷爷的爷爷是一位读书人满腹经纶满腔仁义礼智信还曾经进京科考过。他并且自豪地说他家中早些年还珍藏着一块举人牌只是在文革中被他奶奶主动填进锅底当了柴火。他还向乡亲们出示了可以证明他的书香门第的祖传宝贝——一摞老厚的绵纸线装书。遗憾的是那只不过是一套康熙字典和几本旧学发蒙读物比如《幼学琼林》、《千字文》之类仅仅靠这些玩意儿估计是中不了科举入不了仕的。

  笔者故去多年的姥爷曾经是郭固集地区不多的读书人之一并且因为识文断字被一位在外读过大书见过大世面的红色革命上线乡亲发展为革命下线走上了革命道路革命胜利后做了级别很低的政府机构公务员虽然不是通过科举学而优则仕终归还算沾了读书的光。然而他老人家也不过是年少时在郭固集西邻孟庄村的孟夫子私塾中读过几年四书五经罢了放到科举时代估计只能混上个没有学位不包分配的穷秀才。

  郭固集学而优则仕的乡亲只是从20世纪二三十年代以来才开始有名有姓的。我姥爷说过他记事中郭固集五道街最了不起的学问家并学而优则仕的乡亲是西街刘家的刘润三先生。刘家家境殷实从而得以将族中优秀子弟送到外边上大学读大书。刘润三乡亲先是在济南府读书后来又去了京师大学堂并在北京走上红色革命道路并且在革命队伍中混得风生水起好像曾经在中共平原省委担任过要职。可惜的是这位郭固集杰出乡亲在济南乘火车被火车撞伤腿脚落下病根后来竟然因此恶化并要了刘杰亲的命。天妒英才啊

  到了刘润三下一辈刘家又出了一位在郭固集响当当的乡亲——刘耕读。当刘家长辈刘润三先生在锤头镰刀的红色旗帜下叉腰高声讲话的时候他的同族后生刘耕读正在青天白日旗帜下津津有味地听着老蒋小蒋俩先生的训导。刘家祖坟风水旺盛啊子孙竟然红白通吃。因为活在中国当代史中白色的刘耕读乡亲的知名度远比他的红色长辈高得多直到今天郭固集乡亲还在盛传他的传奇故事刘耕读和小蒋是同学蒋往台湾跑的时候非要拉着刘乡亲一块儿走无奈刘眷恋故土不走二人遂在一座桥下像一对儿恋人一样洒泪惜别。

  传奇真假不知道货真价实的是从1957年反右刘耕读乡亲就开始了他此后漫长的被流放生涯从三十多岁的中年开始戴着右派的高帽子从南京灰溜溜地下放到了郭固集老家。先是料理生产队的菜园接着在离村八里远的专业队看庄稼。好在乡里乡亲的尽管千万不能忘记阶级斗争但乡亲终归是乡亲不管刘乡亲戴着什么颜色什么型号的帽子乡里乡亲对他总算不薄。只是老婆和他离了婚孩子跟着他妈并姓了姥姥家的姓母子呆在南京从未在郭固集留下哪怕一个脚印。更凄怆的是一个少小离家老大回的落魄文人基本生活几乎难以自理孤独得肯定前心挠后背的中年刘乡亲常常不能把窝窝头蒸熟常常在感冒的时候只能像西方人一样靠着狂喝凉井水治疗……

  就这样一晃二十年

  二十年的郭固集菜园风光和郭固坡大野风光在中年的刘乡亲面颊上刻下了一道道浅浅的、深深的皱纹把一名想必原本意气风发、喜欢高声演讲的青年演讲家教训成了言语木讷、目光呆痴的庄稼老汉……

  好在“中国革命内部的革命”在1970年代末期进入了另一个阶段刘乡亲因此也获得了另一阶段的新生命并被补发了拖欠二十年的工资。看到刘乡亲领回的大把钞票有乡亲和这老头儿开玩笑这么多年的工资一齐领等于国家给你存起来了好事啊听到此话刘乡亲顿时老泪纵横

  史无前例的“中国革命内部的革命”目的就是要从肉体到灵魂地教育阶级异己分子。刘耕读这位学而优则仕的白色郭固集乡亲用二十年的岁月喇叭是铜锅是铁地领教了无产阶级专政人民民主专政的威力不但从肉体而且深入骨髓深入灵魂。

  相比较而言当“中国革命内部的革命”发展到了又一个新时期新阶段无产阶级专政的威力开始变换了形式对于革命队伍中人尤其对于那些学而优则仕地进入革命队伍中的原本的小资产阶级分子不再灵肉双重教育而更多地注重灵魂的挽救。

  郭固集南北街的杜乡亲也算是学而优则仕的有出息的乡亲。通过读书上大学杜乡亲三十刚出头就做了临近一个乡的乡长。喜欢依靠人民群众的执政者在20世纪末期掀起了又一场轰轰烈烈的群众运动——殡葬改革运动。什么是殡葬改革呢就是由华北平原传统的入土为安的土葬改为入炉化灰的火葬谁家的老爹老娘爷爷奶奶死了必须拉到县城新建的火葬场烧成灰偷偷地埋了挖出来挖出来以后继续烧非烧成灰不算拉到非烧成灰不算完成上级交给的任务

  老奶好厉害好害怕啊

  且不说殡葬改革的进步性和必要性也不说改革的力度和人民群众心理承受程度的关系更不说其中的猫猫腻腻只说说杜乡长的任务和由这任务带来的郁闷。

  上级规定了全乡的火化尸体条数完不成乡长就别想当了不当还不算拉到想溜都不中完不成党纪国法不是吃素的“就是把你们自己烧成灰也要完成火化尸体任务”上级有关领导在全县殡葬改革动员大会上对各乡镇负责人如此训话。

  为完成任务学而优则仕、文秘出身、斯文儒雅的郭固集子弟杜乡亲杜乡长牙一咬心一横“挖挖地三尺也要把死人挖出来”杜乡长把全乡偷偷土埋的死爹死娘死爷死奶挖出来然后在乡政府大院里挖个坑二十多条被挖出来的尸体堆在一个坑里浇上汽油烧烧死他们哦不把他们一个个给我烧成灰儿烧成面儿烧成黑灰儿烧成黑面儿然后儿子孙子交了火葬费把爹娘爷奶的灰儿面儿分装进一个个小黑匣子抱走吧。抱回家后想咋埋就咋埋想埋多高的坟头就埋多高的坟头。

  第二天早上杜乡长正要上班老娘突然抱住他的双腿哭着喊着死活不让儿子走“儿啊我儿这官咱不当了这工作咱不要了。伤天害理啊人家要跟你拼命啊你娘我活了七十年了没见过这样伤天害理的事啊祖辈活了两千年了没听说过这种伤天害理的事啊”

  看着趴在地上紧抱儿子双腿连哭带喊的老娘杜乡长咬咬牙抹把泪抽开双腿以赴死的决绝大义凛然地走出家门。

  是什么样的一种魔力刺激着孔孟门徒、斯文儒雅、学而优则仕的郭固集子弟杜乡亲杜乡长敢于把刚刚死去的爷爷奶奶老爹老娘生生地挖出来浇上汽油死啦死啦地灰儿面儿地

  是什么样的一种魔力让孔孟门徒、斯文儒雅、学而优则仕的郭固集子弟杜乡亲杜乡长如此大义凛然每天以赴死的决绝之情走向工作岗位呢

  如果说杜乡长的官秩太低还不足以说明什么那么郭固集学而优则仕的乡亲刘副县长和车秘书长的被教育结果是不是有点说服力呢

  南北街乡亲刘副县长和车家乡亲省政府车秘书长与杜乡长一样也是孔孟门徒、斯文儒雅、学而优则仕的郭固集杰出乡亲。所不同者因为官秩较高和很高他们是不会赤膊上阵去干杜乡长干过的那种挖人祖坟烧人爹娘的蠢事的。在较高和高高的官场上他们涵养出了种种水平很高的道行。光荣地退居二线后两人先后告老还乡。村中乡亲喜欢找这两位在外见过世面的杰亲闲聊向他们咨询国家大政方针想听听他们对国家大事国际大大事的看法。

  不过同为喝着郭固集地下水长大的郭固集乡亲同为郭固集小学、郭固寺中学走出来的孔孟门徒、学而优则仕的杰出乡亲刘副县长和车秘书长的闲聊方式却大大不同。干了一辈子革命工作五十多岁就退居二线的刘副县长每逢与乡亲闲聊总要高声牢骚骂骂咧咧从早起跑步的人群中开骂直骂到晚上跳舞的人群中间从乡里骂到县里从县里骂到省里含沙射影地骂指名道姓地骂先骂娘后骂爹先骂男领导后骂女领导男领导男盗女娼女领导女娼男盗……刘副县长骂啊骂啊骂啊骂啊直骂得天清气朗日月昭彰直骂得年轻人跟着一起骂小孩子跟着一起骂到了最后老大娘老大爷也跟着一起骂……

  像刘副县长这样的退休官僚放到王朝时代告老还乡后是理所当然的乡村绅士是应该主动参与到或被邀请到乡村自治管理工作中的。在竞争异常白热化的村两委竞选中乡亲们纷纷把选票投给了刘副县长。在有些人听来也许很不顺耳的骂声在乡亲们耳朵中却是那样的舒坦乡亲们巴不得刘副县长这样公道而又有威望的人在今天热火朝天而又利益纷争的新农村建设事业中能够挺身而出铁肩担道义黑脸主公道。刘副县长自己也有点意思想介入村民自治管理工作像他这样曾经叱咤一方风云的高层管理者一旦因为让位而提前退居二线体内远未燃尽的事业激情如果不能成为另一场事业的动力就只能刺激着他骂骂咧咧。刘副县长这样职位较高的官员是有道行的他可不愿意在骂骂咧咧中度过余生。因此对于乡亲们的选择他很高兴地给予了尊重。不过刘乡亲刘副县长表示按照组织纪律他是不能担任村两委领导的他是党员应该无条件地遵守组织纪律。他倒是乐意担任顾问啊、参议啊之类只管闲事不要职务更不要报酬的角色以便为郭固集的新农村建设贡献自己的中晚年余热。

  乡亲们皆大欢喜当选的村两委领导却不乐意镇领导也不乐意。村两委领导对镇领导表示老刘搀和进来的话俺们的工作就没法干了。镇领导找到刘副县长拐弯抹角、可怜巴巴地央求老领导您就颐养天年吧别管村里的闲事扯淡事了。如今的基层工作难搞啊让年轻的村干部们放手去弄吧要不然工作推行不下去我们镇里这些跑腿的没法向您这样的上级交差啊

  刘副县长当然明白他们的用意。他有点愤愤不平却也只能按捺着自己老骥伏枥的春心继续养花种草继续骂骂咧咧甚至更起劲地骂骂咧咧从早上跑步的人群中开骂一直骂到晚上跳舞的人群中。

  这位孔孟门徒、学而优则仕的郭固集子弟啊在官场干了上半辈子告老还乡了看来是要在臭骂中了却下半辈子喽

  省政府车秘书长就不一样了。白发苍苍的乡亲们说车秘书长这位孔孟门徒、学而优则仕的郭固集杰出乡亲打小喜欢谈天说地也许有点书生意气激扬文字挥斥方遒吧。老了退休了他老人家像大多数老年人一样变得斯文安静了变得沉默寡言了。不过乡亲们总是觉得车秘书长安静得有点冷气森森沉默得让人毛骨悚然。车秘书长不但不叫骂一天连一句多余的话也不愿说除了偶尔发出一两个轻微的双音节咳嗽声“咳咳”和单音节轻叹声“唉”想要听到车秘书长一句超过两个音节的完整话你就等着吧从早上跑步的人群中直等到晚上跳舞的人群中虽然到处可见车秘书长的身影但你就是听不到从他喉管里发出哪怕一句两个半音节的声响。

  有村民的田地被开发区征收了一亩地只给两万块钱村民觉得吃亏也觉得活不下去了但求天无路告地无门就哭着喊着找到了车秘书长。

  车乡亲车秘书长绷着脸听了半天偶尔鼻腔中发出类似单音节的“哼”音的恨声偶尔眼中冒出他老人家尚有热度的火光偶尔两眼深情地注视着倾诉的乡亲有的还是他的近门本家。乡亲们听着看着觉得救星就在眼前。几把鼻涕几把泪之后乡亲们擦干泪眼擦干鼻涕眼巴巴地盯视着救星。车乡亲车秘书长睁开沉思的双眼看了看可怜兮兮的乡亲半天没说话。

  乡亲们忍不住催问“叔啊爷啊咋办嘞”与平常不同的是这次车乡亲车秘书长先是发出一个双音节的“嘿嘿”苦笑然后喉管中再次发出一个轻微的双音节咳嗽声“咳咳”乡亲们再问又隔了半天车乡亲车秘书长的喉管里又发出一个单音节轻叹声“唉”

  唉

  对于车乡亲车秘书长这样的高层次退休官员镇领导和村两委领导哭着喊着拉他当顾问当参议。他们流着真诚的热泪央求老领导啊叔啊爷啊您就行行好顾问吧参议吧。有您这样的金刚不坏之身压住阵脚郭固集新农村建设遇到不管多么难啃的臭硬骨头我们也能把它们啃下来嚼碎了咽下去。老领导啊叔啊爷啊您就行行好顾问吧参议吧

  对此车乡亲车秘书长的回答依旧是双音节的“咳咳”、单音节的“唉”央求得急了车乡亲车秘书长干脆锁了老家的院门带着车老夫人逃回了郑州。从此郭固集再也没有见到过他老人家的半个身影。

  唉

  咳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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