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条无名的短马路,在北京市区交通图上找不到它。马路左侧,一幢幢高楼比肩耸立;右侧,几乎完全被一座仓库的围墙占据。在围墙沿河畔转角处,有一间只能算做是房子的建筑。房盖是油毡纸的,窗上无玻璃,木条十字交叉钉着蓝塑料布。
那“房子”里住着一对儿外地来的乡下夫妻,他们在那里为北京人弹棉花,已在那儿住了五年了。
他们有一个女儿,两岁。在乡下由他们的父母轮流抚养着。
春节前,他们原本打算回乡下去与亲人们团圆的。活儿积压得多,就日夜突击地弹。最后一件被人满意地取走了,这一忙完,才想起今天是除夕呀!
女人说:“你什么也别管了,该收拾的我收拾,快去买晚上的火车票,咱们得争取初一这时候到家是不?”男人带着一头一脸一身的棉絮,匆匆地出了门。
他回来时,女人什么也没收拾,在床上酣睡着。那是一张旧单人床,加宽了一块板,用些砖垫着。这几天,女人感冒没有好,她的睡状,像个困极了的孩子。她的一只手臂垂在床下,一条腿也垂在床下。而且,脚蹬着地。仿佛那只脚在酣睡的情况下还使着劲儿似的。显然,男人刚一走,她就那样子扑在床上了……酣睡着的女人,两颊绯红,口水从她半张着的嘴角流在枕上。男人俯下头去,用自己的脸颊去贴女人的脸颊。女人还在发着低烧,并没被她男人的脸颊贴醒。她也和他一样,满头发满脸都是棉尘。这使她的头发和眉毛看上去像是灰白的。然而女人毕竟才26岁,又是少妇,女人味儿是棉尘所无法消减的……
终于的,他忍不住双手捧着她的脸颊,用自己厚实的双唇严密地封闭住了他女人的嘴。女人一时喘不过气儿来,便醒了。她用手背抹了一下嘴角:“你真烦人!我怎么这么没出息呢?怎么什么也没收拾就睡过去了呢……”
男人说:“今天,咱们……走不成了……”说得吞吞吐吐。
女人这才将目光望向男人的脸,自己脸上的表情顿时起了变化。
“你哭过?”
“没……没有……”男人掩饰地将头扭向一旁。
“你明明哭过!咱们今晚怎么走不成了?你把买票的钱丢了是不是?你倒说话呀!”女人急了。
“没丢没丢!今天的票卖光了……”
“你骗我!”女人的眼里也出现泪光了。三百多元对于他们是一笔大钱。女人没法儿不急。
“没丢就是没丢嘛!哎,自打咱俩结婚,我什么时候骗过你呀?”男人赶紧掏出钱给女人看。
女人放心了。但有家难回的失望使这年轻的乡下女人一时怔住了。
“有明天的票……可我没买,明天都初一了,春节主要过的不就是三十和初一嘛。初二下午才到家,咱俩还不如不回去了……就在北京过春节吧!咱俩还没在北京过一次春节呢……”
女人忽然双手捂脸哭了。一年十二个月,天天弹棉花,盼就盼回家过春节啊!这当女儿的女人太想她的爹娘了!这当母亲的女人太想她的女儿了!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想……但,她男人的话也有一定道理呀!
男人走到她跟前,将她的头连同她的上身搂在怀里,以哄孩子那种语调说:“别哭哇!五年里,咱们不就是这一个春节没能及时赶回去么?听话别哭!再哭我可不高兴了!”
女人不哭了以后,男人用半截铅笔在一页纸上写着什么。他将那页纸递给女人看。女人走到桌前,拿起铅笔划去几个姓名,添上几个姓名,更改了一些姓名后的数字……
再以后,他们点了些钱,揣了那页纸,都顾不上换身衣服,双双赶往邮局。那时已经四点多了,他们怕邮局提前下班,很快地走。汇完了款,女人还想往家乡打长途电话。邮局工作人员此时已经往外拎邮包了。男人看了一眼电话,脸上显出为难的表情来。邮局人员说:“打吧打吧,有多少话只管说,我们等。”很少被这么和气这么友好地理解过,这话使夫妻俩心里暖烘烘的。
再回到“家”里,夫妻俩就开始收拾。乡下人也保持着干干净净过春节的习惯!家是哪儿都收拾干净了,夫妻俩的脸,却快变成黑人的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