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5年,我外婆坐火车赶到上海来敲开外公家的门说:“莫老师,我要嫁给你。”然后他们结婚并天天吵架直到外公去世。他们分房睡觉,万事AA,吵架时惊天动地,每次必提外婆如何在“文化大革命”中冒死把外公救下来,以及外公如何被百乐门的舞女骗走了一个本来属于外婆的戒指。
外公临终时已经完全不能说话,身后遗物里,有笔钱包在纸里,写明留给外婆买个戒指。
外公葬礼那天,外婆一滴眼泪都没流,轮椅推到外公墓前,她中了风的脸歪斜着,看了墓碑半天说:“蛮好的,以后我的照片就放在旁边,挑张好看点的。”
我外婆是一个最要好看又觉得自己最好看的老太太,这一点在我们家里是母系遗传的——我妈妈认为她比我美,而我外婆总是不厌其烦地举报这条不实信息。她的证据是:“你比你妈好看,因为你更像我。”
有一天吃晚饭,我妈很郑重地说:“外婆的口红你什么时候帮她买?她天天在问。”我连忙把我的唇彩奉上。外婆到老的时候连路都走不利索了,但是你让她坐在轮椅上推她出门之前,必须先耐心地等她给自己化好妆,大声并且真心地夸她5遍“太好看了”。
外婆性格豪爽,花钱大手大脚,对身外之物看得很淡。我们替她偷偷藏了些钱养老。但一直不敢让她知道,因为她80岁以后就一直在盘算着把房子卖了去买首饰,并且跟我妈预支了钱。我妈开玩笑问她准备怎么还钱,我外婆很自然地说:“我死了有6000元的丧葬费,就先支了那钱吧。”
外婆生命中最后那几天,我常常走在中山医院外那条窄窄的医学院路上,热辣辣的阳光扎得手臂、颈脖生疼。小时候在这条路上大哭,拉着外婆的手不肯去幼儿园;这时却独自一人走过这里,进到医院,对着ICU外的监视器等着外婆醒来——30年,这条路在我心里一直没怎么變过。
最后,外婆跟外公葬在了一起,面对面。遵她遗嘱,包着她的是她结婚时的红被面。
外婆刚离开时,我总是不习惯,觉得她还在我身边,教我如何热爱生活,如何爱自己。后来,我渐渐接受了她离开的事实,虽然我知道她在天堂,但有时候还是忍不住想,她留在这里陪我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