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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几年前的四中还属于城郊,二十多排青砖平房,低矮的院墙,每逢夏季,墙脚边的野草就疯狂地往上蹿,几乎可以探到我十四岁的肩膀。
一样疯长的还有我年少的惆怅。每天天不亮,我就要背着翠绿色的帆布书包,穿过几条破烂的街道,走到校园的北墙。
这时,吴昊往后退开一步,脚向墙上一蹬,就跃上了墙头。我怀里抱着他的书包,看着他神奇地骑在墙头,然后便独自一人沿着院墙向南走出五百多米,再从校门进去。我把书包送到吴昊的教室里,他接过书包时会不耐烦地嘟囔一句:“比猪还笨!”
我从不敢还嘴。
每天放学,我要先去把吴昊的书包带上,再从校门出来,到北墙等吴昊从墙头上跳下来。
他在前,我在后,一起回家。在进家门口之前,我把书包递给他。
有一次吴昊逃课,我抱着他的书包被两个毕业生拦住要钱。我没有,对方就抢我的书包。我死死地抱着书包不松手,结果手被他们抓破了。
那两个人撒腿跑了,我一边抹眼泪,一边到吴昊指定的地点去等他。吴昊看了一眼我红肿的手背,冲我喊:“你是猪啊!看清他们长啥样没有?”
过了几天,吴昊依据我的描述找到了那两个人,跟他们打了一架,然后,吴昊被班主任勒令留级。
他似乎并不介意,没心没肺地咧着嘴笑:“以后有人欺负你,你就说我哥是吴昊!”
吴昊是我的表哥。那个时候,父母还在乡下种着二十多亩薄田,把我送到城里的学校借读,住在舅舅家。
舅舅领着二百多元的工资养活一家老小,生活并不富裕。十四岁的我本能地有了寄人篱下的胆小谨慎。扫地、洗碗、收拾屋子,然后在昏暗的灯下做作业。
每个月的十号是我最盼望的日子。父亲会从三十多公里之外送一些米面和鸡蛋来,偶尔还会有几斤猪肉。这是我最理直气壮的时候,我会大着胆子对妗妗(当地对舅妈的称呼)说:“我给你们做猪肉炒土豆丝!”
我兴致勃勃地把菜端上桌子,充满期待地看着大家的反应。吴昊一推碗,瞪着眼珠子冲我喊:“土豆切这么粗,怎么吃?这些你都吃了!”然后,他站起来进了卧室,还把门狠狠地摔了一下。
舅舅和妗妗勉强吃了几口,也出去了。
桌子上就只剩下我。看着油滋滋的饭,我反倒高兴起来,从容不迫地把吴昊碗里的饭也吃了。
十四岁的我敏感多疑,总觉得吃多了会惹人嫌。吴昊常常借口饭难吃,命令我吃他碗里的饭菜。而我反倒能混个肚饱肠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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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的日子过了一年多,初二下半学期,爸妈总算从乡下搬回了城里。尽管生活也困难,但我终于可以像吴昊一样,皱着眉头说菜不好吃,然后很矫情地说:“以后少放油,长肉。”
他每天会跑到我家门口,等我出来,我像往常一样,背着自己的书包,怀里抱着他的书包往四中走。
初中临近毕业,我和一帮同学出去玩,时间有点晚,有同学要送我回家,我不想让他送。正僵持着,吴昊不知道从哪个角落走了出来,神奇地站在我面前,冲大家说:“我是他哥吴昊,我去送她,不用你们送!”
我不晓得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他好像又长高了,我很生气地质问他:“你怎么会在这儿?”他瞪了我一眼,把我的书包拿过来,拉着我往回走。
回到家,妈妈拿着鸡毛掸子怒目而视:“你干什么去了?”吴昊嬉皮笑脸地说:“姑!我让她给我辅导作文了!”
妈妈转怒为喜。吴昊把我的书包扔在床上,虎着脸说:“以后给我小心点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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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小心翼翼地读书。不久,我顺利地考上高中,他辍学去开店。
大学毕业后,我有了未婚夫。他没什么钱,只有一份还算体面的工作。订婚那天,吴昊喝了很多酒,他第一次拉着我的手说:“这个人,你别嫁!”
家人的脸马上阴沉沉的,舅舅不由分说地拉着吴昊往出走,他一边挣扎一边喊:“听哥的话,哥只想让你好好的!”
他的眼里溢出忧伤,我有一点迟疑,走到他跟前,这么多年来,第一次由衷地叫了他一声“哥”,我说:“我会照顾好自己!”
结婚后,我和老公忙着奋斗房子,照顾儿子,再也没见过吴昊。生活好了,老公的应酬也多了,常常会喝醉。喝醉之后回来,他会借机寻事骂我,我先是忍着,忍无可忍时就和他争吵。不想,我一还口,他竟然打我。一个耳光打过来,我的脸马上就火辣辣的疼。第二天早晨,我发现,我的半边脸肿了。
酒醒之后,老公搂着我一个劲地道歉。我看着只有三岁的儿子,咬咬牙原谅了他。
不曾想,没几天,他又故伎重演,借酒骂我。我还口,他又动手,第二天再道歉。这样反反复复,我一忍就是三年。
接着,我无意中听到有一个女人给老公打电话,于是我认定他出轨了。我提出离婚,他同意了,条件就是房子归他。
我看着这个同床共枕了好几年的男人,使劲咬着嘴唇不让眼泪掉下来。原来他早有外遇,为了在房子分割中占得便宜,故意借酒打我,让我主动提出离婚。
我嫁的男人原来这样卑鄙无耻!就算他不爱我,但仅仅为了那一套八十平米的房子,他的巴掌怎么能打得下去,而且是一次又一次!
我独自坐在办公室到夜里一点多,一边流泪,一边回想这几年的点点滴滴,不知怎么的,就给吴昊打了电话。
半个小时后,吴昊神奇地出现在我面前,就像多年前,他神奇地跃上墙头一样。
他二话没说,拉着我就上了车。不一会儿,他就把车停在我家楼下,然后用不容置疑的口气给老公打电话:“五分钟以内,马上下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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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公下楼后,先是打量了一眼吴昊,又看了看他驾驶的车子:“哥,你发达了?快上楼坐!”吴昊没有正视他:“怎么个离法?”
老公笑容满面地握着吴昊的手说:“我哪舍得呀!”吴昊冷冷地说:“要房子是吧?”然后转过头来对我说:“扔给他,哥送你一套大的!”
老公突然握着吴昊的手悦:“我不离!你会关照我们吧?”然后,他看了我一眼:“你是死人啊!为什么不帮我说话?”
我感到通心透体的绝望。他打我,痛到我心,可是争吵没完没了,婚姻半死不活,儿子年幼无知,而我又无力解脱,这般折磨,让我连死的心都有了。
想到这里,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房子、儿子,要的给你,不要的给我,我只要离婚!”老公笑了:“房子,老婆,儿子,女人,一个都不能少!”
我倒抽了一口冷气,站在夜里,没了思维。突然,吴昊走下车来,说:“只要你能让她好好的,有什么条件你提!”
老公看了看吴昊,难以置信地问道:“真的?”吴昊突然跪下了,说:“我保证!”
我顿时傻了!没想到一向桀骜不驯的表哥会这样。因为没完成作业,被妗妗打得双手肿得像馒头,他都不肯说一句软话;因为违反纪律,他宁可在太阳下站一下午也不写检查。可是现在,为了我,他这个1。8米的、有钱有势的汉子,却要给一个他自始至终都看不起的男人下跪。我刚刚干了的眼泪又流了下来:“哥,你不要这样!”
老公一把推开我吼道:“你傻呀!机会难得啊!”
我冷冷地笑了笑:“无耻!”
他毫不犹豫地打了我一个耳光。从他第一次打我开始,我的心已经死了。他的耳光之于我,更多的不是疼痛,而是厌恶。
吴昊马上还了他一拳,俩人撕扯在一起。打斗中,老公受了重伤,吴昊因致人重伤被判入狱三年。
我去看他,他好像老了很多,却还像少年时那样没心没肺地笑。我忍着悲伤问他:“哥,你想吃什么?”他毫不犹豫地说:“你做的肉炒土豆丝!土豆切得和筷子一样粗的那种!”
我的眼睛不由得一热:“哥!对不起,我不该给你打电话,你不该为我给他下跪,更不该失去这三年的自由,不值!”
他瞪了我一眼:“我的三年换年你半生的解脱,咋不值?你傻呀!”
我不傻,他从来没说过我的好,对我冷冷冰冰甚至蛮横霸道,但我知道,他故意冷着脸说饭很难吃,其实是想让我多吃一碗;他一边骂我是猪,一边为我跑去打架,是以一个哥哥的胸怀在保护我!
我怀念他虎着脸陪我走过的那些岁月,而如今,为了让我摆脱这段不幸的婚姻,他又付出了几十万元医疗费和三年的牢狱生活。我也知道,世上最疼最痛也最深的亲情是爱而不说。不说,不想说,不忍说!
这些我都知道,我一直都知道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