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以后,我开始做同一个梦。梦里她依旧安静地坐在大门旁的石头上,浑浊的目光久久地望向门前的小路不肯收回。在她身旁,浓绿欲滴的藤蔓爬满葡萄架,西红柿、辣椒、黄瓜挤作一团,贪睡的老猫慵懒地伸展着四肢,落日的余温从这一片宁静若水的景致上划过,却温暖不了她眼底的寂寞。梦醒后,我望着窗外泛着一线灰白的天空,流出了后知后觉的泪水。彼时她已离世一年。
一
我从小跟着奶奶长大,生活在西北极偏僻的一个小村庄。村庄的四周是漫漫黄沙,几乎与世隔绝。古老的房屋有朱红色的大门和高高的门槛,年幼的我总喜欢从门槛上爬过来爬过去,好像进行着一项乐此不疲的冒险游戏。盛夏时节,天气干热,奶奶就坐在门廊处的弹簧床上,摇着一把大蒲扇,笑眯眯地看着我和门槛之间的“战争”。门廊顶上吊着一个镂空的木板,摆满了奶奶刚蒸出来的冒着热气的大馒头,晾干了,收在口袋里,就是爷爷进沙漠时的口粮。
一条碎石路从门廊通向正房,小路边有野生的苦苦菜,还有离离野花和高高低低的蔬菜。苦苦菜能挤出白色的汁,夏天时候摘下来,开水里烫过一遍,再用酱油、醋和盐凉拌,有点儿苦,却很爽口,是我们最常吃的下饭菜。路的左右两边插着整齐的玻璃瓶,埋在地底,只露出一小截瓶身。奶奶就是数着这些瓶子教我数数,或者在路边的沙地上用棍子教我写简单的汉字。
奶奶没有念过书,只会零星几个字,但对小小的我来说已经是难如登天,所以每次都想方设法逃过“学习时间”。可每一次都会被奶奶抓回来,向来宠溺我的老人在这件事上似乎格外固执。她不会发脾气,只是摸着我的头说:“肝肝啊,只有学了知识以后才能过好日子啊。”“肝肝”是当地的土话,很亲昵的称呼。奶奶总喜欢这样叫我,“肝肝,要仔细吃饭啊”,“肝肝,要睡觉了”,“肝肝,不要跑远了”……柔软的话语里带着浓浓的温情,可当时的我并不懂这样一个称呼包含着多少爱,只是撅着嘴心里暗暗委屈。这时奶奶便笑了:“看看,嘴巴撅得都能挂油瓶喽。”暖风中,她浓重的方言里带着化不开的笑意。
有时她会抱着我坐在床沿上,用指尖点着我的手心念:“点点窝窝,鸭子吃水,扑喽一声飞啦。”这是她唯一会的一首童谣,伴随了我漫长而又短暂的童年时光。我是在长大后的某一个瞬间突然想起这首童谣,每每念起,脑海里就会出现奶奶抱着我摇晃着身体笑念这几句话时的样子,温柔而宁静。
二
北方春季多风沙,一刮就是一整天,昏天黑地,飞沙走石。大风卷起地上的沙尘、垃圾怒吼着到处肆虐。关紧门窗,依然能听见沙粒打在玻璃上噼里啪啦的声音。我躲在奶奶怀里,时常有些忧虑:“奶奶,这么大的风,会不会刮来妖怪呀?”那时的我一直忘不了奶奶讲的孙猴子的故事里,大风刮过,就是妖怪来了。奶奶把我抱在怀里边摇边低声说:“肝肝不怕,奶奶有金箍棒,不怕妖怪。”我于是满意了,嘻嘻地笑着合上了眼睛。
一觉醒来,风沙已经停了。推开门,空气里有隐隐的沙土气息,天空却是一碧如洗,仿佛被水洗过一样明亮。寻宝的时候到了,我赶忙拉着奶奶的手出门。院子前面有一大片空地,零星有几株植物无精打采地站在那里。一刮风,地面就会刮出铜钱,大多是清末年间的,同治、咸丰时期的最多,铜钱上面覆着绿色的厚厚的锈。每一次风沙过后,我都要拉着奶奶出来拣马钱,牵着奶奶的大手,一小步一小步迈着,一点一点看着,像是在研究什么不得了的大事一样,严肃的模样时常会逗得奶奶哈哈大笑。
小时候我膝窝处时常痒得难以忍受,就径自在那里哇哇大哭。奶奶把“马钱”用火烧了,使劲在那块皮肤上擦,每天擦一次,过了一段时间,真的治好了“痒痒”病。从此以后奶奶在我的心里便是无所不能的神奇老人了,我崇拜得不得了。
三
那时的我觉得生活大概就是这副模样了,村庄、奶奶、马钱还有我,就是全部的世界,我从来没有想过我会离开这个地方。爸爸妈妈将车停在奶奶家门口的时候,我正在门边玩着泥巴。就听见奶奶的声音说:“你们还知道回来,几年连个音信都没有,孩子能认识才怪。”我挣扎着要扑向奶奶怀里,我不喜欢和陌生人在一起。
可是两天后,这两个在我看来十分陌生的人要带我离开村庄。我哭着闹着抱住奶奶的腿不肯撒手,奶奶也哭,却还是劝着:“乖乖听话,要跟着爸爸妈妈去上学,放假再来看奶奶。”从天蒙蒙亮闹到太阳都老高了,妈妈终于急了,在我的手上拍了一巴掌,我疼得缩了下手,就被爸爸一把抱起来塞进车里。其实那时我不过6岁,可那一日的场景却像刻在脑子里一样,不管过去多少年,想起来依然清晰得毫发毕现。
车发动了,我扑到后窗上,隔着有些脏的玻璃,看着奶奶站在家门口,一直望着我,她夹杂着灰白的头发在风里飞舞着,我的眼泪不停地往下流。路过村口那棵老树的时候,我看着佝偻着脊背的老树,含着眼泪默默地想,奶奶会不会在树下等我呢?希望不要,不然多累呀,反正不管怎么样,自己总是要回来的。然后又想起来自己那一盒子的马钱都没有拿,眼泪就流得更凶了。
可事实是我再也没有回去过那个村庄,幼时的记忆随着时光更迭渐渐模糊,当我再次听到奶奶的消息时,我已记不清她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