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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的站牌

中学时住宿,周日返校母亲一定去村口送我,回回不忘塞上几块钱:“在家千般好,出门事事难。吃不饱时就买点,别饿着!”车上的人们探头向下瞅,母亲就使劲搓搓手上的绿草锈,显得有些难为情。我头也不回地上车找个靠前的座。钱上的青草味让我想起抹茶饼干,甜甜的。迎风向车外望去,才发现后视镜里印着母亲瘦弱的身影,那挂满绿草锈的手挥来挥去。

“井底的蛤蟆酱里的蛆,小米虫子挑不得……”我们敲打着饭盒边唱边对准水龙头往外漂饭里的虫子。那年代条件有限,学校没有专门的库房,粮食也都是各家父母背了送去,就堆在食堂后屋,春天一暖容易生虫。甚至偶尔会在吃饭时扒拉出一条蓝蜈蚣或长着密密麻麻大长腿的钱串子,免不了有人跑出去一通干呕。我伸手揣兜摸摸母亲的钱,一股股青草气就熏香了那些难过的日子。

周末一到,我掏出剩余的零钱来来回回地数:留出车费还能再买包方便面。我捧着面坐在车上脆生生地吃,直到班车“嘎”一声停在村口的站牌边,面刚好吃完。母亲微笑着伸手扶我下车,发丝上还挂着淡黄色的玉米花穗,像我吃面时落下的面渣。

上大学后花销高、离家远,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闲余时去食堂里做兼职,每次回家便能为父母挑上点稀罕物。依旧是那条熟悉的路,依旧有温热的手扶我下车,只是母亲和那站牌一样,在风中越来越苍老。父亲说:“只要接到你回家的信儿,你妈天不亮就起,饭也不吃跑去村口站牌下等,等多会儿都不嫌累。”

毕业那年,每月八百块钱的试用工资。为了节省房租搬去郊区住,每天天不亮就要去等车。没有母亲在的日子尤其怕黑,只有一闪一闪的晨星点亮着安静的站牌,我们便在那微光里作伴。

那日接到父亲急促的电话:母亲重伤,速回。一时间脑子空荡荡的,跑着去车站买票上车。从一个站牌到另一个站牌,我急得生哭:回家的路那么长,要多久才能看见母亲!车子“呜呜呜”从黄昏到傍晚,穿过暗夜驶进黎明,我终于见到病床上虛弱的母亲。我们的泪水奔涌而出,却连一个拥抱都无处安放。母亲是放牧时被公羊撞伤,浑身多处骨折。她面颊上凝固的血迹,像极了村口站牌上的锈斑,让我感到彻骨疼痛。

医院的那段日子,既苦难又幸福。断裂六根肋骨,母亲连气也不敢大口地喘,哪怕轻咳一声泪水都会奔涌出来。那么多年我只顾着享受母亲的温暖,从未转过身好好关爱她一回。那是第一次为母亲擦脸,温热的毛巾敷上去,道道皱纹就慢慢舒展;那是第一次为母亲洗手,因过度劳累而粗壮变形的手指就在温水里逐渐柔软,散发着熟悉的青草香。“越老越不中用,还给儿女添麻烦……”这样说着母亲的泪就又淌进花白的鬓角。“都是为了我们才受的伤!”我扭过头使劲揉了揉双眼。“过两天就回去吧,我这硬朗多了。刚工作没多久就请假给领导印象不好!”母亲要强地欠了欠身子又无力地躺下。“领导是咱老乡,人好着呢,放心吧!”我伸手捋了捋母亲额前的发丝,俯下身轻轻亲了一口。临床的大姨看过来:“啧啧,看人家这娘俩的感情!”母亲不好意思地笑了,脸上红扑扑的。

那段时间,我在医院和家之间来来回回地跑:拿件毛衣、熬碗鸡汤,叮嘱父亲照顾自己。每次路过村口,都忍不住停下匆忙的脚步:站牌孤零零地立着,有风吹过,她紧着点了点头,她一定也在惦念着母亲。

母亲的坚持训练使身体慢慢恢复健康。生活越来越好,城市的灯光五彩斑斓,路边的站牌也一个赛一个光鲜,可我仍旧想念村口最老气的那块——她懂母亲的故事,她一直陪着母亲等我。

母亲年纪大了,常忍不住打电话过来:父亲做的饭没有从前好吃,时软时硬;家里的鸡一冷就不肯下蛋,白白吃那么多粮食;老黄狗有油有肉的还不安生,夜里叫啊叫吵得人睡不好。母亲总有说不完的话,就像小的时候我总有问不完的为什么。一根电话线牵着她那长长的思念就钩住了我的衣角,我把整座城市的记忆通通打包,唯独留下一张回家的车票。唯有母亲的站牌是最不可错过的站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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