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公元1961年,冬天不停步地走进寒冷。教室和宿舍都跟冰窖差不多。白天上课,手指捏不紧钢笔,笔记都没法做。老师隔十几分钟,停下课让学生们集中跺跺脚,教室里便响起了一阵杂乱的擂鼓声。宿舍是像车马大店那样对开的两铺顺山大炕,每铺炕睡八个学生,一人不足两尺领地,常发生边界冲突。每个宿舍每天10斤炭,一铺炕5斤,炕头刚刚烧温,到第三个人铺下便是一片冰凉。每逢下晚自习回到宿舍,我们冻得像猴子一样乱蹦乱跳,下几次决心都不敢脱衣裳钻进冰洞一般的被窝。不少学生冻坏了手脚,有个女学生手冻得像馒头,指头都屈不了,根本握不住笔。我的脚在完小时就冻得坏死了四小块肉,如今一整天麻木,在被窝里捂到后半夜,又痒又痛,难受无比。
校方决定自力更生,发动学生到煤矿拉炭。这一天,轮到我们班。男生们每两人一辆小平车,清晨就出发了。大多数人没去过煤矿,新奇而有兴致。杨涧煤矿离县城30里,太阳升起不久,我们就钻进了通往煤矿的山沟。俗话说,太阳出工冻死人。奇怪,太阳又大又红,却没有热光。北风像小刀在脸上刮。早饭已化作一身汗水。风钻进领口、袖口,如同穿了一身冰凉的湿衣服。我们便把携带的冷干粮啃进肚里。说也怪,冰凉的玉米面窝头,吃进去不一会浑身就发起热来。
山沟灰溜溜的,不宽的路面积了一厚层黑土,卡车、拖拉机驶过,滚滚黑尘把我们淹没。我们几乎跟井下工人差不多了,除了眼白与牙齿,全变成黑色了。
好不容易排队拉上了炭,我们满载而归。从煤矿返回,顺下坡路多,虽然是重车,走得还不慢。到后半晌时分,回了学校。吃了份儿饭之后,每人加餐两个玉米面窝头,算作奖励。学校的玉米面窝头不是那种铃铛式的,而是用双手拍成,立进笼里,上扁下宽,犹如斧头。我们戏称它“黄板斧”。
有的同学还没有走回宿舍,两块黄板斧已经下肚。一个姓杨的学生,瘦个子,城里人,父亲当大夫,家境算是殷实。他的食量不算大。大伙儿不知从什么话题引到黄板斧上。有的说,根本不够二两,有的说不起面的窝头,个儿就要小一些。那时候,同学聊天只有一个中心议题:吃。有时聚在一起,各自叙述曾经吃过、见过的佳肴美餐,这种活动叫做“精神会餐”。当议论到一柄黄板斧几口能吃下去的时候,另一个姓杨的同学说,他两口就能吃下去。他个头矮,敦实,家在农村,食量大。瘦个子杨打赌说,若是两口吃下一个去,他连另一个也给了他。矮个子杨略思索了一下,抓过黄板斧,一口咬下个大月牙,差不多就是一半。大伙儿在周围拍手叫好。
矮个头杨依然坐在炕沿上,两腮帮憋得像吹鼓手似的,费力地咀嚼着,嘴不时被呲开。同学们一边观赏一边呐喊助威。有人断定,瘦杨的两块黄板斧输定了。这时候,矮杨突然剧烈地晃动起来,仰面躺倒,再爬起来,像不倒翁似的。可笑的举动引得大伙儿嗷嗷叫起来。我也以为这家伙捣什么鬼,故意出洋相。可是瘦杨也许是家教懂得一星半点医道,也许是和他打赌,出了事他脱不开干系,突然惊叫停住了,慌忙四处寻找水,从杂乱的桌子上操起半杯冷水,几个人七手八脚朝矮杨口里灌进。
片刻之后,矮杨才缓过气来,眼眶里渗出泪水——不是悲痛伤心的泪水,而是疼痛挣扎的泪水。他满脸通红,是憋气的结果,也夹杂着羞愧。有的同学惊骇之余说着嘲讽的话,他的脸更红了。他要挽回面子,他要把赌继续打下去。瘦杨坚持中断这场荒唐的赌博,并表示情愿把剩下的一个半黄板斧无代价地捐赠给对方。对方更难堪。由于大伙异口同声地反对,这场赌博才终止。
这是难忘岁月的一件难忘事体,过去整整50年了。当时我们刚刚考上高中。如今高中一年级的学生,有人懂得什么是饥饿吗?但愿今天的中学生们永远别忘记那段历史!但愿中华大地上永远不再出现那样的场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