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坟居

活人住在“坟”里,并守着一座坟过,这不是武侠小说。

在我的老家赵家围子,就有这么一户人家,在屯子的紧西南角,平地垒起了一个大“坟包”,一家七口人就常年住在那里边。“坟主”叫赵平雄,据说他的父亲赵金贵原本是这一带远近闻名的大地主,由于吃喝嫖赌,把家业败坏个精光,最后连一套老宅子都输出去了,他自己便用一根腰带吊死在了村头的一棵大树上,却苦了他的老婆孩子,以及他儿子的老婆孩子。由于买不起木料盖房,赵平雄就领着全家老小挖了一个有三间房那么大的地窨子,再到江湾往回背“塔头”(东北江湾最常见的一种草本聚根性植物),用铡刀切成方块,在地窨子上垒砌成像赵州拱桥似的那么一个大坟顶,再用可以防雨的粘土(即盐碱土)拍打在上面,没用花一分钱,一个世界上最别具一格的“坟居”便形成了。

小时候,我经常从他家房后经过。因为我家就住在他家房后,而我大爷家又住在离他家50多米远的地方,我得经常到我大爷家找我大哥玩儿,所以就经常路过那儿,对他家的地理地貌特熟悉。他家园子里全是大树,绿森森地掩映着那个大“坟包”,很是吓人。村民们都管那儿叫“赵家坟儿”,根本就没人敢去他家串门儿,他家又很少与别人来往,就像活人住在死人坟里一样。更吓人的是,那个叫赵平雄的老头儿,经常拿着一个短把的小铁锹在拍打他家的“坟包”,“嘭、嘭、嘭”的沉闷声缓慢而悠长,就像现在收破烂儿的人不断敲打着纸壳子走在大街上,每回路过那儿,我都吓得毛骨悚然,就像身后有鬼似的一口气跑到我大爷家。特别是偶尔遇到老赵头儿的时候,他会瞪着一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望着我,直到把我吓得一溜烟地逃走,再一回头,他还站在那儿目送着我,也不知为什么。因此,每回上我大爷家,我都要先躲在一边观察观察,看那个白胡子老头是不是还在拍打他家的“坟包”,如果没有,我再去我大爷家。可有时也防不胜防,他不知会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神不知鬼不觉地挡住我的去路,仍用一双锃明瓦亮的大眼睛盯着我瞧,吓得我“妈呀”一声跑掉。

我大爷和赵家的大儿子是同学,所以知道一些他家的历史。当我问起那个老头时,他就会告诉我:“那老头可不简单!曾经念过好多年私塾,写得一手好毛笔字,是咱们屯儿最有学问的人!”可我怎么老觉得他是个坏人呢?我问我大爷。我大爷就说:“人家可从来都没有做过什么坏事儿!而且他的4个孩子在“文化大革命”前全都考上了大学,你说要是个坏人,能教育出那么多的好子女吗?”那他家为什么住在“坟”里呀?我大爷笑了,很认真地告诉我:“那不是‘坟’,那是个屋,如果没有点能耐,那么大个拱形的‘坟’,还真垒砌不起来呢!一年四季不用抹,又结实,又暖和,冬暖夏凉的,比咱们住的屋还要好哩!”于是我就很好奇,总想到里边看一看,可又不敢。终于在我上到小学三年级当上“红小兵”的时候,有一次去他家破“四旧”,我才第一次走进了他家。到里边一看,我不禁又倒吸了一口凉气!只见在这个大“坟包”里,还有一个“小坟包”,就在外屋地的中央,上边还竖立着一块大木牌,上书“先父赵金贵之墓”!是魏碑,写得中规中矩,像斧凿刀刻一般整齐而有力。

我仔细打量了一下大“坟包”,只见里边有三间屋,东西各一间,是住屋;中间是一大间,做厨房。厨房的地中央就是那座坟!由于没有窗口,屋里一片昏暗,只有从门口里才透进一片光亮,唯一的窗口是在门板上方有一小长条像坦克镜似的玻璃,可以看到外面的世界。

赵平雄点燃三盏小煤油灯,四处照着让我们这些“红小兵”观看,除了有一座“坟”以外,并没有别的什么“四旧”,我们也就没啥可破的,乱哄了一阵就走了。

可没过多久,“文化大革命”更加“轰轰烈烈”地开展起来,村里有个民兵连长叫赵四虎,人送外号“八分熟”,竟领着一帮“红卫兵”又冲进他们家中,把他家的那座“坟”给掘开了,扒出了十多根尸骨,埋到了村北的“乱死岗子”。可第二天人们却发现,那些尸骨又被人扒走了,不见了,赵四虎便又领着几个民兵到他家去搜,结果却一无所获,从此,这便成了赵家围子的一桩“悬案”。

也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老赵头的厄运来了。

赵四虎每天都给他戴着纸糊的高帽子游街示众,上写“牛鬼蛇神”四个大字,而且每次开批斗大会,都会在老赵头的白胡子上拴一只沉甸甸的大粪桶,让他弯腰撅腚地向人低头认罪,每回我都看到老赵头的脸上就像水洗似的往外冒着汗……

最令人不解的是,老赵头的四个儿女,只要考出去就不再回来,最后只剩下两个年迈的老人了。是他们不孝,还是有什么蹊跷?我曾多次问过我大爷。我大爷每次都摇摇头,一脸疑惑地说:“不知道!老赵家的人都很怪,而且一个比一个怪!”直到我长到二十多岁时,有一次从大学回来,到他家去看望他,又唠起这个话题,他才冷不丁地冒出一句:“你知道他大儿子是干什么的吗?”我摇摇头,我大爷便一字一顿地说:“曾经当过国民党的高官!跟着蒋介石跑到台湾,现在是一个什么市的市长。”啊?我吃惊地望着我大爷,对老赵家更加充满了神秘感。

一晃儿又过去了二十多年,我已经40多岁了,再回到阔别已久的家乡时,老赵头仍然健在,已经90多岁了。他耳不聋、眼不花、腰不弓、腿不弯,令人十分惊叹!更令人惊叹的是,他仍然住在那座大“坟包”里,独自一个人鳏居。据我大爷说,他老伴十多年前就去世了,四个儿女中的老大也已经死了,据说是要弃暗投明,和大陆都联系好了,从美国绕道香港准备回归祖国,不幸被国民党当局发觉,派遣特务将他枪杀在香港的一个大酒店里。其他一儿两女,全都成了我国几座名牌大学的教授,经常开着小车回来看望他,而且要把他带走,他却说什么也不走,说宁肯老死故土,也不客死他乡,死守着那座“大坟包”,寸步不离。

怀着一颗特别强烈的好奇心,我平生第二次来到了老赵家,又见到了这位从小就让我又惊又怕的老人。当我说出我的“小名”,并拿出我刚刚出版的一部小说集放到他手里时,他竟一把拉住我的手,呜呜咽咽地哭起来,好半天,才哆哆嗦嗦地说出一句话:“我知道,你会回来的!这一天,我都盼了几十年了!”什么?您知道我会回来看您吗?我不由得大声地发问。他肯定地回答:“会的!打从小你在我家房后路过,我就经常看着你,知道为什么吗?”我大惑不解地摇摇头。他自言自语道:“那是我看着你的面相,将来不出将入相,也必声名远扬啊!”啊?我又是一惊,老人不理睬我,仍眯缝着眼睛在自言自语:“那时我就影影绰绰地看着你像一个编筐织篓的。可我又一推算,到你长大了,还用得着编筐织篓吗?准是一个写书编故事的呀,对不对?”我再次睁大一双惊奇的眼睛,盯住他问:“您老能掐会算?”老人笑了,摇头道:“不是不是,我也只不过看过几本《易经》,还有《推背图》什么的,爱相面,但从不给人算命。碰巧儿了,碰巧儿了,你还真让我给看准了!呵呵呵……”老人开心地大笑起来。

提到书,我倒想起小时候去他家破“四旧”的事,便问:“我们那时候到你家,也没看到什么书哇。”

老人嘿嘿一笑,自信地道:“别说你们这些小毛孩子(红小兵),就是那些大毛孩子(红卫兵),到我家来过多少次,翻了个底儿朝天,也没翻出什么来呀!”

“那您把那些书都藏哪儿了?”

“请跟我来!”老人磕掉烟锅里的烟灰,精神抖擞地走了出去。

我紧随其后,也钻出了“坟”外。

“坟”外,那些绿森森的大树上有许多喜鹊窝,却不见喜鹊。老人说:“你还能爬上去吗?”我摇摇头,说:“小时候还行!”只见老人往手心里吐了一口吐沫,两手抱着树干,“嗖嗖”地爬了上去,单手往喜鹊窝里一探,就拿出了一个塑料包,“嗵”地一声扔到了树下,又“嗖嗖”地爬了下来,整个过程也就三两分钟,看得我是张口结舌,目瞪口呆!

来到树下,老人打开塑料袋,里边露出十几本纸页泛黄的老书,什么《十把穿金扇》、《桃花扇》、《儿女英雄传》、《金瓶梅》、《三国志》、《大八义》、《小八义》、《史记》、《周易》、《推背图》、《少林秘籍》等等等等,仍然保存得整整齐齐。

我抬头看了一眼树上的那些喜鹊窝,说:“咱这也没有喜鹊呀,哪来的喜鹊窝?”

老人又是嘿嘿一笑,像个老顽童似的说道:“全都是我搭的!别人还都以为是鸟搭的哩!嘿嘿嘿!”

我服了!一个将近百岁的老人还能上树爬高,且身手敏捷,这不能不说是人类健康史上的一个奇迹!

回到屋里,我说:“现在都改革开放了,啥书都让看了,您还藏在那树顶上干什么?”

“我怕别人偷去!现在想再弄到这些原装的书,可不容易!”

“那你咋不让你的儿女们保管呢?”

“我还得看呢!”

提到儿女,我又想起一个问题:“那时候,您为什么不让您考上大学的儿女们回家呀?”

老人显然一愣,反问道:“你怎么知道是我不让他们回家的?”

我坐直了身子回答:“您想啊,如果不是您发话,他们敢不回家吗?”

老人赞许地点点头,连连夸奖道:“聪明!真聪明!村里人还都不知道这是咋回事儿哩,只有你猜着了几分。”

我赶紧问:“是什么原因?”

老人家拿起一根旱烟袋,按上烟末,我赶紧擦着火柴给他点上。他浓浓地吐出一口烟,长长地吸进一口气,语重心长地说:“我家是地主出身啊!赶上好时候,让儿女们上学、考学,这已经是老天爷给的天大的照顾了!如果赶不上好时候,有个风吹草动的,我们家就得首当其冲。我倒没啥,舍了我这把老骨头,能咋?可儿女们不行啊,他们都有前途哇!我就给他们立了个死规矩:不管是谁,只要考出去,就不准再踏入这个家门半步!即便在外边要饭,也不许回家!就当没有我们这两个爹妈!上学的钱,我邮、我寄,就是不让他们回来取!等他们都长大成人了,赶上好时候了,再回来看我们、管我们也不迟!即使迟了,我们死了,他们还活着,只要都给我活得好好的,我所做的一切,都值了!”

“那,您屋里的坟又是怎么一回事儿哪?”

老人郑重地看了我一眼,朗声道:“我说嘛,总有一天,我们屯里的人终会有这么一问!这一天终于来了!”他硬朗朗地站起来,把我引到外屋,看着地中央仍隐约可见的坟痕,莫测高深道:“世人都以为这坟里埋的是我父亲,可事实上却不是!”

“那是谁的?”

“是我东北抗日联军的忠骨!”

老人掷地有声地回答。

望着眼前这位鹤发童颜的老人,我不由得一阵眩晕:“什……什……什么?”

老人又回到里屋,按上一锅烟,自己擦着火点燃,边“叭嗒”着烟袋嘴边向我讲述起了一段鲜为人知的往事。

“抗日战争期间,有一天深夜,我被一阵敲门声惊醒,透过门上的玻璃,借着明晃晃的月光,我看到了一队荷枪实弹的抗日联军!他们刚从敖木台战役中撤下来,正好路过我家,就敲开了我家的门。那场战役打得好惨烈呀,打了三天三夜!我们80多个抗联战士,竟打死了300多个日伪军!当然,我们的伤亡也很大,80多人最后只剩下19个人了。我认得其中的一个大队长,是个打鬼子的能手,而且手使双枪,这一带的老百姓许多人都认识他。所以我就给又饥又饿的他们做了许多好吃的,一共是19个人,竟然吃了三大锅饭!然后我又连夜把他们送出屯儿,送到了四十里以外大江湾的一个渔窝棚里。要不鬼子经常来搜查,住在屯儿里太危险了!那个大队长听了我的话,让大伙吃饱喝足之后,连夜往西走,去了那个我堂弟住的渔窝棚。我把我堂弟叫出来,让他千万要保密,并答应事后给他一些钱。临走,那个大队长还给了我几块大洋,说是共产党的军队不拿群众一针一线,就算是给我的饭钱。我说什么也不要,他却说什么也得给,结果我只好收下了,并把大洋给了我堂弟。可令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我堂弟那个赵八瘸子竟贪图小日本鬼儿悬的几百块大洋的赏钱,得知他们是抗联,便偷偷地跑到日伪军署告了密。日伪军整整来了两大卡车人,包围了他们,没等反抗就给活捉了,于当天夜里就用铁丝串起来塞到松花江的冰窟窿里,活活给淹死了!一共是19个大活人哪!”

说到这里,老人又潸然泪下,哆嗦着雪白的胡子,说不下去了。

“到了春天,江开了,我估摸着这些抗联的尸体也该飘上来了,便天天到江边踅摸。终于有一天,我看到了十几根胳膊骨,还被一条铁丝连着,飘浮到了大江边,我一想准是那些抗联英雄的,血肉都被鱼虾吃没了,就剩下一些被铁丝连着的胳膊骨了,便偷偷地捞上来拿回家,埋在了我家的厨房里,起了一座坟,摆上我父亲的灵位,以掩人耳目。我是天天夜里给他们下跪、磕头,烧纸、烧香啊!因为是我害了他们呀!要不是我把他们引到我堂弟那儿,他们能死吗?天哪!我这不是在作孽吗?”

望着老人老泪纵横的脸,我不由得也流下了热泪,被老人那颗善良的心深深地打动了。

“那——后来呢?”

“后来,我恨死了我堂弟,就在一个风高月黑的夜晚跑到他的渔窝棚里,亲手掐死了他!扔到大江里喂王八了。”

说到这里,老人仍气得哆哆嗦嗦,手抖着想把烟末按到烟锅里都不能,我赶紧帮他按上,又擦着火柴给他点燃。

“叭嗒”了好一阵旱烟袋,老人的心情才逐渐平复下来,接着讲下去:

“再后来,赵四虎那个不是人的东西又领着人来我家破除封建迷信,挖了我家里的坟,把那些尸骨埋在了‘乱死岗子’里。可我当天夜里就把这些尸骨又都捡回来了!因为那是抗日英雄的啊!”

“可是,据我所知,他们第二天就发现尸骨没了,又跑到你家,也没搜到哇,你把它放在……”

老人“嚯”地一下站起来,上外屋拿来一把锤子,使劲地敲打起房山墙来。随着一片片泥土的脱落,我骇然发现,那19位英烈的十几根尸骨,竟然被老人用厚厚的草泥抹在了自家的墙壁里!

“写写他们吧!他们可都是些杀鬼子和汉奸的英雄啊!”

老人那苍老的声音又响起来,我的眼前,分明看见一个智慧的老人,在用他那颗火热的心,守护着这些烈士的英灵!以至他的儿女们要接他去安度晚年,他都不肯去,只一个人孤零零地住在这“坟”里,与十几根尸骨相伴终生。他,不也是一位可歌可泣的老英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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