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我走了一小半的那条山路。今生我是不可能再走了。因为它在很遥远的地方，它是很小的一条山路，但它通向远处的森林和峡谷。即使我现在去了那里，也认不出它了。因为山上的小路是相似的，那种相似的小路在山上有无数条，即使我再次站在它的面前，也不可能认出它了。
那条被我走了一小半的小路对我有记忆吗?它对我的印象如何呢?我走路的样子，是稳重还是轻浮呢?我的神态是充满浅薄的征服欲而流露出恶狠狠的凶相和急于占有的冲动呢?还是我怀着登高的激情和朝圣的虔诚，而洋溢着孩子般纯真的期待和好奇?
那远处的森林里，会有些什么等着我呢?鸟儿们会怎样议论我，怎样向我致欢迎词，或宣读驱逐令?长着有趣胡子的山羊会用怎样单纯的眼睛向我行注目礼?它们的胡子使它们有了长者的风度，其实它们都比我年轻很多，我才是它们的长辈。它们会怎样评价我这个初来乍到的长者呢?
路边草丛里的蛇，会不会突然夺路而过，吓我一身冷汗?我被吓着的样子会不会吓着树上正在钻研业务的啄木鸟呢?山上的那些泉肯定会为我拍照的。那该是我有生以来最私密最逼真的写真照了，而且是绝版，一次呈现，永不再版。至于随时出现的溪流，随时溅落的露珠，打湿我的头发衣服，打湿我的裤腿鞋子。我会不会索性脱了鞋子，把那多年不见天日、不沾露水的脚丫子全部交给溪流，让溪水七嘴八舌去奚落它们，去教育它们——这，也许完全是可能的吧?
那更远处的幽谷，有兰草在风里站着吗?那练习了数千年数万年的手语，我是永远看不到了；而三叶草是随时指着三个方向的，总有一个方向是被它暗示在虚拟的地方。这太像一种神秘的占卜，我不全信，但被暗示的那个方向总会引起我的联想。那古老的占卜师，我是见不到了。石头的阵列，那是时间的方阵，是岁月的群雕，我会不会发现有一块正是造化为我准备的墓碑?啊不，我不该虚妄地支配和拖累一块石头。在不朽的石头面前，我只是个匆匆过客；但幽谷是博大深邃的，它肯定等着复制传播并收藏我的回声。可是，我与那幽谷无缘相遇，这世界就此永远少了一串动人的回声……
被我走了一小半的那条山路，它会为我遗憾吗?也许我太自恋了，一座大山少一个人影是无所谓的，一个峡谷少一点声音是无所谓的。一条山路少一双脚印是无所谓的，哪怕这条路小到不能再小，但再小的路也会自己走着自己。
你问我遗憾不遗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