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所有人都认为他是个孬种,就因为他参军之后,非常惦念母亲,常把食物省下来,攒起来,说要给母亲捎去,以致自己经常吃不饱。
部队开赴前线后,他老是唉声叹气,整天愁眉苦脸。他说,不放心母亲,如果战死,谁给老人送终。
我当时就火了:他妈的阿福,你还有一点汉子的血性吗?敌人的刺刀顶着我们的胸膛,你还婆婆妈妈的!阿福满脸委屈的样子,我是孬种好了吧,你英雄。
我当时真他妈想上去抽他一个耳刮子,我深为与这样的熊兵在一个班丢脸。
战斗打响前,部队让每个战士写遗书。阿福不认字,就让他对着录音机给母亲留言。他对着录音机喊了二十六声“娘”,一声比一声喊得凄凉,其他啥也没说。连长不放心,特意把我叫去:你给我盯紧了,如果发生临阵脱逃,给我执行战场纪律!不用请示。连长的脸铁青。
战斗打响的前一夜,部队悄悄潜伏到敌人眼皮子底下。晚上,敌人朝我军潜伏地域盲目打炮。炮弹呼叫着飞越过来,我看不见阿福当时的表情,但我相信他肯定紧张地直哆嗉。更不幸的是,有发炮弹正好落在他身边,爆炸了。弹片雨点般砸下来,他身体顿时被炸得千疮百孔,下身还被一切为二。
当时的那种疼痛是可想而知的,我以为他会喊叫,但没有。那一刻发出任何一点声音,都可能产生非常可怕的后果。我当时猜想他可能被炸晕了。
然而真实的情况完全超出我的想象,当时阿福没被马上炸死,他看到自己的下肢被截为两段,巨大的疼痛迅速漫过他的全身,他来不及恐惧,为了不暴露目标,他把一颗手榴弹塞进嘴巴里,死死咬住,绝不出声,也没动弹。也许那一刻,他伸出手,想去抓住母亲,但很快就晕厥过去了。
后来我专门去那块地方看了一眼。真奇怪,周围杂草茂盛,偏偏那个地方寸草不长,仿佛孤魂不散,阿福还在。
遗体送去火化时,我想把手榴弹从他嘴里取出来,却无论如何也取不出来。最后不得不动用手术刀。手榴弹取出来以后,大家都惊得目瞪口呆:钢铁的手榴弹上竞被他齐齐地咬出两排牙印!
他能是孬种吗?我暗自惭愧。
后来部队让我把阿福的抚恤金和录音带送到家乡,但到处找不到他母亲。因为家乡遭灾,无法生活,老乡说,阿福的母亲外出乞讨去了。
后来的一天,我在青海省西宁市公干,在街上遇见一对要饭的,其中一个老太席地而坐,衣衫褴褛,白发飘零。另一个男孩跪在她旁边,空荡荡的左袖被风轻轻吹动。我过去在老人的碗里放了一元钱。老人非常惊讶地抬起头,也许从来没人给她扔过这么大票面的钱,能管她两天的饭。
谢谢解放军。老人合掌叩谢,表情非常真诚。但就在这时,冲过来几个半大孩子,一人把老人使劲一推,另一人把她的碗踢出老远。
钱顿时散了一地。
跪在地上的男孩这时突然跳起来,冲过去一口咬住踢碗男孩的大腿。被咬男孩惨叫一声,跌倒在地。旁边的孩子先是一愣,但旋即反应过来,就一拥而上对他拳打脚踢。
这时,白发老大眼睛瞪圆了,她叫声阿福!扑过去,就用身体去挡。
一声“阿福”,电击一般扎来,我顿时有种凌迟之痛。那一刻我突然发飙,抓起两个男孩就往旁边扔:你们干吗?
男孩指着断臂乞丐嘟哝了一句:他就是个孬种,也敢跟我们争地盘。
谁是孬种,你?还是他?谁也说了不算!我吼道:关键时刻见英雄,阿福就是英雄!
孩子们被吓住了,一声不吭全躲开了。只留下老太搂着断臂男孩,在原地颤抖。我上去问:他也叫“阿福”吗?
老太点点头说:对,他叫阿福,我儿子也叫阿福,都是可怜的孩子。
我顿时兴奋起来,问:你儿子是不是当兵了?我突然觉得老太面熟,在阿福老家我看到过老人的照片。
你咋知道?老太张大嘴巴,双眼充满疑惑。
我突然哽咽,一句话也说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