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他,似再无缓和的可能
爸手术前一天,主治医生来病房询问:“谁来签字?”
我不假思索:“我签。”
爸却犹豫一下,然后对医生说:“还是让儿子签吧,他下午就过来了。”
我扭头看爸一眼,有些奇怪他为什么会专门提出让哥来签字,作为儿女,我们的分量不是一样吗?甚至在我感觉中,这么多年,爸心里更偏重我。
爸笑:“如果你签字,万一手术出了问题,你哥怨你的话,你不好说。换了他签字就不一样,他是儿子,又是你哥……”
我用沉默表示听从爸的建议。我并不在乎哥是否会赶来为爸的手术签字,他更没有资格责怪我什么——我和他,这几年已经疏远到如陌生人一般。
是因为几年前他恋爱结婚的事和他闹僵的。他是在本市读的大学,大二的时候,和一个女孩恋爱了。女孩家在东北。
对他们的恋爱,家人一直不知,直到他大学毕业前,把女孩领回家,对爸妈说,毕业后,他要跟着女孩回她的家乡去。女孩是独生女,父母让她回到他们身边。
爸妈意外且愕然,当初哥的成绩可以报考更好的大学,但他还是选择了留在本市的一所普通大学——爸的心脏早早就不太好,作为儿子,他自愿待在爸妈身边,以后方便照顾他们。当时,因为他的坚持,爸很歉疚,觉得耽搁了他的前程。
作为妹妹,那时,他让我感动。
可是现在,他竟然为了所谓的爱情,放弃曾经的担当!且一走就是那样遥远。
爸妈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沉默。爆发的却是我,当时,我刚刚读大一,在省城。之所以放心离开家,正是因为他有承诺在先。
我恼怒他作为男人如此言而无信,不顾他女朋友在旁边,冲他大喊大叫,说他没有责任心,说他虚伪,说他不孝……。
我极度恼怒,让他滚。
于是他走了,带着他的爱情。
妈责备我说话不给他留余地,哪能当着他女朋友的面那么让他下不来台。可是,我却只觉得那么心寒,我们一家人,一家人那么多年的情感,他竟然这样说丢就丢了。
他还是跟女孩走了,去女孩的家乡佳木斯找了份普通的工作,半年后,他们结婚了。
婚礼还是回来举办了,我却没有参加。我在赌气。不管爸妈怎么劝,我还是没有回去——20岁,正是我最气盛的年纪。
而他也没主动打电话给我。
很久没有仔细看过他
之后,我毕业,虽然感觉省城的机会更大,我还是义无反顾地回了家乡,回到爸妈身边。或者我就是想要证明给他看,作为儿女,我不会像他那样无情。
他不常回家,路途实在遥远,只能过年时回来。
如此,我没有理由和他避开不见,但见面也是非常短暂。初一就出去找同学玩。他们在的时候,我大多在外面游荡。而他们,过了初三就回去了。
爸妈拿我们没有办法,我们都大了,如妈所说,又都倔强,也不好劝。
不久前,他有了孩子。为此爸妈经常提起。但我从来不搭话,不问,也不说。感觉我和他之间有个死结,不容易解开。也没有人肯妥协。直到爸再次入院,他立刻赶回来,直接自火车站来了医院。
我犹豫片刻,还是站在病房门外没有进去。隔着门的玻璃,偶尔朝里面看一眼,他正拿着手机给爸看。想必,是他儿子的照片。
爸咧着嘴笑,眼神里都是欢喜。
我忽然发现他有些沧桑了,瘦了很多,额头上也有了浅浅皱纹。可他还不到30岁,是生活很。辛苦吗?我无从得知,我已经好几年没有仔细看过他了。
正想着,他推门走了出来,看我一眼,冷不丁说:“我去签字,你要不要一起去?”
他并没有等我回答,又看我一眼,绕过我朝医生办公室走去。
我在继续愣怔了短短两秒钟后,跟在他后面走了过去。
我和他之间。不再平安已很久
爸的主治医生拿出手术协议,例行公事地交代各种事项。他认真翻看协议,然后拿过笔。
我清楚感觉到他拿笔的手抖了一下。然后,他才在指定位置慢慢签下了名字:沈子平。
我叫沈子安。我和他合起来,就是平安。但我和他之间,不再平安已很久。我心里难受了一下。
然后我们还是一前一后地走。
那天晚上,我跟妈回家,他在医院陪夜,他倒了热水给爸洗脚,一向不爱说话的他,在那里絮絮叨叨……
第二天早早去医院,和他一左一右握着爸的手,将爸送到手术室门外。
他一直笑,一直对爸说:“没事,睡一觉就好了。”
忽然觉得此时有他在真好,因为我只剩强作欢笑,压根紧张和难过得说不出任何话来。
手术室的门缓缓关闭,茫然在门外站着,感觉一颗心全被掏空了,空荡而无助。转头,却见他很沉着地站在那里,对我说:“放心,没事。”然后笑了笑。
我慌张的心莫名踏实许多。他还是那么倔强
手术整整进行了四个半小时,我和他寸步不离地站在那里。我们没有再说一句话,我只是偶尔回头看看他,他的目光,始终很坚定,很沉着。
之后,手术做完,医生把他喊过去单独说了几句话后,爸被送进了监护室。他对我说,监护室里更安全一些,有护士24小时值班,他做主让爸在里面恢复得平稳了再回病房。
他说看过爸了,还没有醒,但手术很成功。
他的口吻很平实,我悬着的心微微松缓一些。
那天,我和他都没怎么吃东西,也没有说更多的话。陌生太久了,除了爸现在的情形,我们似乎都不知该说什么。只好沉默。
后来,我躺在爸的病床上睡着了,太紧张、太疲倦。
但睡得并不沉实,短短一会儿就惊醒过来。
病房里空空荡荡,他不在。
我忽然恐惧起来,爬起来几乎不假思索朝监护室那边跑去。
他果然在,正站在监护室紧闭的门外,定定朝里面看着。我知道他什么都看不见,但他就那样看着。
“哥。”我忽然就喊了他一声。
他转头看到我,做一个噤声的手势,然后轻手轻脚走到我身边,小声说:“我刚才去看过爸了,他挺好,一切正常。”
“真的?”我不太确信,监护室的探视时间在下午四点,每次一个人,三分钟。平常是不让家属进的。
“当然真的,我央求了一个护士好半天才让我进去。”他忽然开了句玩笑,“明天我给她送礼。”
我愣怔,这么多年,我从来没有听他开过玩笑,而这样的时间、地点、处境,他却说了句这样轻松的话,那样轻松的表情,让我不得不相信他。
但我还是没有想到,爸在监护室竟然一待就是三天。每一天都是他去探视,每一次带给我的都是好消息。
第四天,爸从监护室回到病房,看上去还好,只是虚弱。
医生对我说:“好险,你可差点没爸了。”
我愣住。后来才知道,爸手术时出了意外,送到监护室的时候,下达了病危通知,他怕我受不了,不让医生告诉我。而爸在监护室的那三天,一直在和死神抗争,但是他,骗了我。
他怕我受不了,所以,他自己承受,还在我面前装得那么像。
他还是那么倔强。
是我不够爱他
那天晚上,他在那张简易的折叠床上刚躺下,便鼾声如雷。是已经困倦到极限。
我拿了水果出去洗,走得很一快,怕爸妈看到我脸上汹涌的泪。
几分钟前,护士羡慕地对我说:“你们俩真幸福,还能互相照应,不像我,以后爸妈真有什么事,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
那女孩和我相仿的年纪,独生子女。
他本该也是独生子女。妈说,当时为了要我,爸受了处分,差点被单位开除,但她当时想无论如何也得要我,这样,我和哥以后可以相互照应,即使以后爸妈不在了,也不会太孤单。
是啊,有了我,是为了和他彼此不孤单。可是如何这些年,我们就像两条相隔遥远的平行线,各自孤单前行呢?他忠于爱情离开家又有什么过错?为什么我要怨怼他那么久?这些年,爸妈没有说过一句责怪他的话,或者,他们压根就没有怨过他,他们只是舍不得。
怨怼的,只有我。只有我和他——他也在怨我,所以,亦不主动妥协。而爸妈,他们却从来没有刻意去要求我们和提醒我们,因为他们知道,总有一天,生活会告诉我们什么是血缘之爱。
我们终究会懂得,我们已经懂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