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松跟着爸爸左拐右拐,来到了一个很大的地方。里面人很多,有好多好玩的东西,但王小松叫不出那些东西的名字,只有一种在头顶上跑的“小火车”,王小松知道叫“过山车”,以前看电视的时候见过。王小松恍恍惚惚地就坐进了过山车。忽地一下从爸爸的眼前冲了过去,忽地一下又朝着爸爸的头顶冲了过来。
哇,太刺激了!所有的人都兴奋得尖叫起来。王小松也跟着大声尖叫起来。
爸爸对王小松的尖叫声好像无动于衷,只是微笑着看着他,不说话。王小松突然感到特奇怪,怎么看不清爸爸的面孔呢?爸爸像爸爸,又不像爸爸。
“小松,小松!”是奶奶的声音。王小松记得是跟爸爸一起来的,什么时候奶奶也来了呢?“起来吃饭了。吃了好早点去上学!要迟到了!”迷迷糊糊中,奶奶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糟了,还要上学啊!王小松一惊,翻身坐了起来。原来刚才是在做梦啊!
王小松怔怔地坐在床上,头脑昏昏沉沉地难受,一双眼皮好像被胶水粘住了似的,怎么也睁不开。“你倒是快点啊!都七点半了!”奶奶焦急地催促道。“今天你们期末考试喔!考完试,你天天睡到太阳落山我都不管你!”奶奶在外屋不停地絮絮叨叨。
“起来了起来了!”王小松不耐烦地应道,自己最看不惯的就是奶奶的唠叨。王小松一边嘟囔着,一边慢腾腾地穿衣服,整个人还沉浸在梦里。好不容易见了一次爸爸,好不容易才跟爸爸出去玩一回,一睁眼,啥都没有了。王小松又气又恼,又毫无办法。
穿好衣服来到堂屋,王小松看了一眼奶奶放在木桌上的早餐。“怎么天天都是窝头稀饭啊?”王小松抱怨了一声,顺手从墙上取下书包,抓起两个窝头就往外跑,“我上学去了!”
“你脸都不洗啊?”奶奶在后面喊,“这孩子,越来越不像话!”
王小松早就跑出去了好远。
刚到村口,王小松就碰到了王大力。王大力是堂叔的儿子,也是小松的同班同学,长得胖乎乎的,一颗圆溜溜的脑袋顶在肩上,就像顶着一个大皮球。
“我梦到我爸爸了!”王小松一边啃着手中的窝头,一边忍不住地告诉王大力。“我爸爸带我坐了过山车!就是那种‘呼’地从头顶上跑过去,会翻身子的那种小火车。忒刺激!”王小松咽了一口窝头,因为没水喝,差一点就噎住了,不由得使劲伸了伸细长的脖子。
“哼!你不过是在做梦嘛!”王大力瘪了瘪肥嘟嘟的小嘴,不屑地说,“我爸爸还带我坐过飞机呢!”
“真的?在哪里坐的?”王小松惊讶得张大了小嘴,羡慕地问。别说坐飞机,自己长这么大连火车都还没坐过呢!
“在广州!”王大力自豪地说,“在广州的大公园里!好大好大的公园,比我们的村子都大!”
“去,还不是假的!”王小松听了,松了一口气,把最后一口窝头咽了下去。“我还以为你真的坐过天上飞的那种飞机呢!”王小松有些失望,本想听王大力说说坐飞机的感觉,没想到也是假的。不过,王小松又暗自庆幸,觉得王大力也不比自己强嘛。
“那我坐过火车,真的那种火车。还有小汽车!你坐过没?”王大力见王小松不屑的样子,急了,“我还见到过好高好高的楼呢!比电视里的都高,望一下,脑壳上的帽子都要望掉噢!”
这一下,王小松没得话,蔫了。他晓得王大力去过广州,也从电视里看见过广州的高楼。王小松一直羡慕那些住在高楼里的人,隔星星那么近,伸手就可以摘一颗!要是自己也能在高楼里住一回,该多好!
“我爸爸还带我坐过电梯呢!呼一下,就把我们带到了好高好高的楼上!”王大力见王小松没得话说,又来劲了,“跟坐飞机差不多吧?”
去年,王大力被他爸爸接到广州去过了一个暑假。开学回来的时候,王大力带了好多漂亮的新衣服和文具回来,还有一个会飞的电动飞机呢。“考完试,我爸又要接我去广州。他今天就到家了!”王大力傲慢地说。
王小松在心里怨恨起爸爸来。爸爸也在广州打工,三、四年都没回家了,也不接自己到广州去玩。王小松本想回击王大力一句,没想到脱口而出的却是:“他总有一天会接我去的!”
“你爸才不会呢!”王大力根本就不信,“你妈死后你爸就跟别的女人跑了,他才不会带你去呢!”
“你打胡乱说!我爸才不是呢!他忙挣钱,没时间嘛!”王小松赶忙为爸爸和自己辩解,因为着急,脸一下子就涨得通红。
“那个说的不是?你看看你爸有好多年都没回来了?不是不要你了还是啥子?”
王小松争不过王大力,干脆不再说话。
俩人默默地走了好长一段路,王小松才小声地嘀咕了一句:“等我攒够了钱,我就自己去广州找我爸爸!”。
突然间,王小松忒想念爸爸,是那种特别特别地想。
上午考的是语文,题目都很简单,王小松很快就答完了。
走在回家的路上,王小松突然觉得有个填空题好像答错了,越想心里越不踏实,就站在路边掏出书来一看,原来真的答错了。
王小松的心里就很懊恼。都怪爸爸嘛,考试的时候老是想他,自己分了心,要不这么简单的题怎么可能答错呢?
“哇,真用心喔,走路还看书呢!”
一只小手从身后突然伸了过来,一把就把王小松的书抢了过去。原来是王大力从后面追了上来。
“有个填空题做错了!”王小松没好气地说,“都怪我爸爸嘛,一想他,我就做错了!”
“不就是一道题吗?有啥大不了的啊!”王大力不以为然地说。
“那才不呢!我爸爸在信中说,只要我考满分,他就带我去广州玩!”王小松叹了口气,幽幽地说:“我都想不起我爸爸的样子了!”泪珠子不住地在眼眶里打转。
“哎……”王大力也跟着叹了一口气,非常同情起小松来。
一时间,两个人都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那你跟我一起去广州嘛!”王大力突然说,“你去了不就可以找到你爸爸了!”
“你肯带我去广州?”王小松一把抓住王大力的手,眼瞪得老大。
“没问题,谁叫咱俩是好哥们呢!”
王大力豪爽地说。
王小松似乎想起了什么,拉着王大力的手又无奈地松开了。“可是,我没那么多的钱啊!”王小松失望地说,“我现在一共才攒到几十块钱!是我几年拣蝉蜕卖挣的。”
“是啊,没钱就去不了广州啊!”王大力也想起了这是一个大问题,“听说去广州是要好多好多的钱呢!”
两个人都沉默了。到哪里去找到广州的钱呢?
王小松到家的时候,王大力的爸爸正陪着奶奶说话。
“二婶,这是小松爸托我带给你老的红花油,专治风湿关节痛,很灵验,托人从香港买的。小松爸说,工地没完工,老板还没给钱,所以这次就没带钱给你老,等支了工钱,他就寄钱给你老。”
“好哩!好哩!哎,你看你,麻烦你这么天远路程帮忙带东西回来,还破费买礼给我们。”奶奶咧着嘴不停地说着感谢话。“要是我们家柱子有你一半能干就好喽!”奶奶一边说,一边叹气。柱子就是王小松的爸爸。
王小松看到桌子上放着几样东西,有两个小盒装的,王小松不知道里面是啥,另外还有两包糖果。
“二婶,快别这样说啊,柱子哥也不简单了。二叔生病过世,欠了那么多的帐,紧跟着柱子嫂又生病过世欠一大屁股的债,你看柱子哥这几年都快还完了。要是我啊,不定还不如柱子哥呢!”
“哎,只是苦了这孩子。三、四年了都舍不得回一趟家,怕花那冤枉的路费钱!”奶奶又叹了一口气,“现在小松都读三年级了。要是当年有钱能让柱子多读点书就好了!也不会像现在……”
“喔,小松回来啦!”大力爸看看刚进门的小松,叫道,“哟,又长高了啊!”
“快叫三叔!”
“三叔!”王小松怯怯地叫了一声,把书包挂在了墙上。
“乖!”大力爸用手摸了摸小松的头,从口袋里掏出一把糖果塞到小松的手上。
“二婶,小松回来了,我家大力也该回来了,我就先回去,改天再来看你老人家啊!”大力爸站起身来告辞!
“ 吃了饭再走嘛! 我马上就煮饭了。”奶奶热情地换留大力爸。
“不了,不了。多谢二婶!”大力爸一边说一边出了门。
王小松很想问一下自己爸爸的事,看见大力爸出了门,又忍住了。
下午考完最后一堂数学课,王小松他们就不用再上课了。一出考室,这班娃娃就像一群刚从马厩子里放出来的野马,一窝蜂地涌出校门,全都冲上了学校外面的大马路。
“放假喽!放假喽!”他们挥舞着手中的书包在马路上横冲直撞,故意你撞一下我,我撞一下你,大呼小叫着。
“走哇,哪个敢跟我去游水喔?”喊叫的男生叫李永贵,“可以天天泡水里喽!”李永贵家住在李家河坝,门前就是凯江河。李永贵在他们班上水性最好,可惜学习成绩却一塌糊涂。李永贵老是喜欢偷偷地下河游泳,因此没少被老师逮住受责罚,还让他请过几次家长呢!不过,李永贵的爸妈都在外面打工,只有一个老奶奶在家,老奶奶根本管不住这个野马一样的孙子。同学们都叫李永贵“李水鬼”。
王小松不愿意和大伙儿一样地癫疯,他郁郁不乐地一个人走在人群的后面,一边走一边还在想着爸爸。他想问问大力的爸爸,自己的爸爸在广州咋样了?
其实,他更想问地是大力爸爸能不能带他一起去广州?他想去找爸爸,也不晓得爸爸还认不认得自己。但如何去问呢?去广州听说要好多钱,自己没钱,大力爸会带自己去吗?
“想啥呢?”不知啥时候,王大力又影子一样没声没息出现在了他的身边。
“没想啥!”王小松无精打采地说。
王小松不想让王大力知道自己的想法。想想要去求王大力的爸爸,王小松就觉得自己在王大力的面前好像凭空矮了一截。
“那我就跟你说个事情。”王大力说,“我俩是不是好哥们?”王大力的神情很神秘。
“当然是啊!”
“是,那你就帮我一个忙,好不好?”
“啥子事?你说嘛!”
“我要跟我爸去广州了,老师发下来的作业,你帮我做一下嘛!”王大力的成绩一直不太好,平时也总是找王小松帮忙做作业。不过王大力有了什么好吃的,也会留一些给王小松。
“要不得喔!老师晓得了要骂人哩。”
“ 老师啷个会晓得? 你莫说出去嘛!”王大力说,“我不会让你白做的。我给你五十块钱,你帮我做!够哥们了吧!”
王小松没吱声,王大力急了,“要不,我给你一百块!好小松,你一定要帮我啊!我这两天就要走了!”
王小松还是没吱声。
“你不是想去看你爸爸吗?你没得钱,哪个会带你去嘛?”王大力看王小松在犹豫,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百元的钞票就塞进了小松的手里,“现在就把钱给你!这是我爸给我的零花钱,我可全给了你啊!你收起来,慢慢积钱嘛,到明年肯定会积够的,你就可以去看你爸爸了。”
王小松捏着钱呆呆地站着。
“要不要得嘛?”
“好嘛!”好久,王小松才从嘴里小声地迸出了这两个字。
“千万莫告诉别人喔!”
“晓得!”
第二天一大早,王大力就跟着爸爸,同爷爷和奶奶一起到镇上坐车走了。
王小松晓得这件事的时候,已经是中午时分了。他怔怔地站在王大力家的门前,看着门上的大铁锁,心中懊恨不已。本想今天来求大力爸带自己一起去广州,这下可好,人家早就走了,所有的希望都泡汤了!
好久,王小松才从迷蒙中清醒过来,恨恨地从地上拣起一块土硌垃朝着王大力家的大门使命地砸了过去。门上一下子就出现了一个碗口大的印迹,像一滩散在地上的稀牛屎,样子特刺眼。
王小松看看自己的“杰作”,心中的气消了一大半,便悻悻地回自己的家。
远远地,王小松就看见奶奶坐在门槛上一边咳嗽,一边往膝关节上抹红花油。奶奶的脚边是一大滩刚吐出来的浓痰,王小松看了感到一阵恶心,便一侧身进了自己的房间。
“又跑哪里去野了?要晓得做作业喔!”奶奶头也没抬,专心地抹红花油。
“没去哪!”王小松没好气地回答,厌烦奶奶一天到晚唠叨个不够,这也要管,那也要管。王小松觉得奶奶除了会给他煮饭、洗衣服什么的,其它啥也帮不上,连句话都没法说到一起。
“小松啊,放暑假了,要多复习课文,认真把作业做好,不要只晓得一天到晚玩儿!你爸挣钱容易吗?从早累到晚,一天也挣不了两个,就是因为书读得少。你看看大力他爸妈,肚子里有书,工作多轻松,挣大把大把的钱,现在又在广州买了房子还买了车,把他爷爷奶奶都接去享福去了。小松啊,我们的希望全都在你身上!你可要争口气啊!”奶奶在外面自个儿不停地絮絮叨叨。
奶奶的话让小松听得耳里都起老茧了,现在听更觉烦得要命,便一挺身躺在了床上。小松原想躺下睡一觉,醒来也许就什么事都没有了。没想一躺下满脑子里都是爸爸的影子,这让小松更是烦躁不已,便又翻身起来,从床下的小木箱里拿出一个铁盒。铁盒里装有几十块钱和一封信。钱是亲戚们这些年给的“压岁钱”和他卖蝉蜕挣的钱,一共56 块,他舍不得花,就偷偷地攒了起来。昨天王大力给了100,现在有156 块,王小松记得清清楚楚。信是爸爸前不久写回来的,小松一直当宝贝收藏着,想爸爸的时候就拿出来看看。
王小松盯着信封上歪歪扭扭熟悉的字迹,一个念头执拗地从脑海里跳了出来。
王小松被跛脚叔从县城里揪回来的时候,已经是黄昏了。一进门就看见奶奶躺在床上,松柏婶子正给奶奶喂水,卫生站的李大夫忙着给她挂点滴。奶奶不停地呻吟着,很痛苦的样子。王小松这才看清楚,奶奶的一条腿用两块木板夹着,白色的纱布缠了一圈又一圈,像端午节包的棕子一样。
奶奶一见小松,就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小祖宗呃小祖宗,我这把老骨头早晚要让你给收拾了啊!”一边哭,一边挣扎着想坐起身来,试了两下没有成功,只能仍然躺在床上。
王小松怯怯地站在床边不敢上前,只小声地叫了声奶奶!
跛脚叔把小松往前推了一把,说:“二婶,这娃胆儿也忒大了,真想一个人跑去广州找他爸呢!”跛脚叔又说:“我到县城车站的时候,这娃娃还没有走成。那么多车,他不晓得坐那趟呢。也幸好,要不然他跑到省城就麻烦大了,就难找了!”跛脚叔舒了一口气,又问:“二婶,你啷个把脚弄断了呢?”
“还不是因为这个小祖宗!”奶奶说,“看到他留的纸说去找他爸,就请你帮忙去撵到他,你前脚走,我后脚就听人说李家河坝淹死了一个娃,我怕是这个小祖宗在路上玩水掉下去,就着急想去看个究竟!你想啊,他要是淹死了,我那里还活得了啊?我啷个向他爸交代,啷个向我那死去的老鬼和他的死娘交代啊!”奶奶一说,泪水又滚了出来:“我着急跑,没想到掉坎下边把骨头就摔断了!哎,要一下摔死了也就好了,啥事都不要理,偏又没死,躺那里动也动不了,松柏家的看到才把我背回来,又帮我请李大夫过来。哎呀,我前辈子作了啥子孽喔!”奶奶说着说着不由又嚎淘大哭起来!
“哟哟,二婶,你就莫难过了!小松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我也跟你家柱子打过电话了,让他赶快回来!”松柏家的安慰奶奶,又说:“听说李家河坝淹死的也是个男娃,说是李元富的仔,叫什么李永贵,12 岁了。遭孽啊,那娃娃的父母听说也在广东打工,就娃儿跟老太婆在家。孙子淹死了,老太婆当时就晕死过去了,估计也不长久了!”
王小松一听,不由惊得心里发毛!他知道他们说的那个李永贵就是他的同班同学李永贵,大家都叫他“李水鬼”,没想到现在真的成了“水鬼”!
李大夫给奶奶打完点滴,医药费是110 块。奶奶身上没有钱,就跟李大夫说能不能缓两天?跛脚叔一把扯过王小松,“这娃儿敢一个人去广州,身上肯定有钱。身上有好多?拿出来!”跛脚叔从王小松的身上搜出了140 块,给了李大夫110 块医药费,把剩下的30 块交给了奶奶,“小娃儿身上就不能有钱,一有钱就乱来!”
王小松的口袋里一个子儿都没有了。奶奶躺在床上不能动弹,饭菜由邻居帮忙给弄,但端茶递水照顾奶奶大小便的事,就全落在了小松的身上。
王小松也似乎一下子就长大了许多,每天除了看书做作业,就是陪在奶奶身边。
这天,王小松靠在奶奶的床边迷迷糊糊地就睡着了。
朦胧中,一个满脸胡须神情憔悴的男人走了进来,轻轻地叫了声“娘”,然后又把小松的头紧紧地抱在了怀里,一滴泪水无声地落在了小松的身上。
王小松模模糊糊地觉得,这个人的样子很像自己的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