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零五年的五月初,组织上安排我到外地挂职锻炼两个月。尽管父母离开人世已经半年多了,在临走之前,我却还像往常一样,想回老家去看看。从学校毕业后,我一直在距老家不远的小县城里工作,多少年来我养成了一个习惯,每次出远门儿前,都要回老家看看父母。别看我都四十岁出头了,可还是孩子般的恋着大人,几天不见就想父母了。要说,我现在是一个局的副局长,管着不少事情,在社会上混的人挺多,言语中称兄道弟的人倒也不少。可是,跟他们在一块儿,总不比在老人跟前,想咋的就咋的没有啥顾忌头。父母那里是我的一个绝好的避风港,在那里我累了能得到放松,心里有了疙瘩儿,父母总有办法儿给我解开。
这次当我又提出回老家看看时,妻子说老人不在的时间还短,就别回去了,省得你看见老家了伤心。可我却老是觉得父母不曾离去,好像他们还在老家盼着我回去呢。妻子见我固执,像哄孩子似的说:“也好,由你吧。”就这样,我便和家里人一块儿坐车往老家里赶。不过二十分钟,就进了老家的地界。只见路边的小麦都绣齐了穗儿,齐刷刷的一片,真像绿色的海洋,一阵风吹过来便有了涌动的波浪。洋槐花正开着,散发出浓浓的甜香。梧桐花已经开始凋落了,树枝上还有零星的残红。地里面,不时能看见农民在给麦田里浇水。以往这个时候回来,父亲大半也会在地里侍弄庄稼,要不就在门前那块小菜地里看北瓜秧苗上齐了没有……
一到村口,看到的都是熟悉的乡邻,隔着车窗我给他们招手。不知怎么就觉得有些哽噎,说不出话来。老家的院落离村口只有百十来步,抬眼望去,就看到了老家门口挨路边儿的那块小菜地。突然间,小菜地里那棵苹果树旁站着的一个十分熟悉的身影,一下子把我的心揪了起来——那不是父亲吗?这几年我回老家,每次都能在小菜地里那棵苹果树下看到的那个身影。谁说父亲不在了,他手里头一定还拿着刚拽下来的嫩黄瓜,要让我和孩子们尝鲜呢……我清清楚楚听到父亲在呼唤我乳名的声音:竹子,回来了,竹子……我赶紧推开车门就向那个身影跑去,一下子拥抱了父亲,我又握住了他长满老茧却温暖着的手,我的脸又感受到了他那硬拉的胡茬,我抑制不住内心的悲伤,先是一阵哽咽和抽泣,后来竟失声哭了出来……“就怕你这样,跟了你回来,你抬起头看看这是谁?”妻子赶过来边说边从后面使劲儿拽我。我的头慢慢离开被泪水打湿了的那肩膀,泪眼中看到的是一张憨厚的脸,满溢着十分熟悉的父亲般的慈爱。“竹林子,都这大了还这个样子。”这不是父亲的声音,父亲叫我从不带“林”字的。我赶紧擦了擦眼泪,这才看清楚眼前站着的竟是大哥,是我的大哥啊……
父亲头些年常常时不时地骑着自行车到城里去看我。到了晚年以后,父亲骑不动了,就盼着我回去。因此,一到了星期天父亲就在家里坐不安宁了,立在门口又不愿让别人笑话他,说他整天想儿子,就下意识地到小菜地里摆弄茄子秧、豆角架,锄几下已经很松软的莱畦,但目光总是朝着村边的大路口。每当有小车过来时,他都会欣喜异常,如是小车儿没有停,便流露出无限的失望。如有小车停到门口附近,他都会屏住呼吸看下来的是谁,而一旦看到我和儿女们的身影,便会撂下手里的农具,满脸带笑地忙从莱田里紧走出来。隔得天数多了,他便会说再不回来就去你那儿了,你娘夜里还数叨来的。如儿女一块跟我回去,父亲会接接这个,摸摸那个,说孙子女儿长高了,孙子儿变瘦了
记得父亲在临去世的前两天,都已经汤水不进昏迷不清十多天了。却突然拖着沉重的病体,非要让我和大哥架着出来要在小菜地边坐一会儿。当时大哥还说这块儿地有啥看头的,都冬天了也没有长着东西。现在我才终于明白,这块小菜地浓含着父亲对在外面工作的儿子深深的思念之情,小菜地使父亲的思念有了寄托,有了着落。
这块小菜地是父亲生前利用了院墙与路边儿形成的一个三角空地垫出来的;父亲种出的菜总是油汪汪的,他总会把新摘的时令蔬菜给我送到城里来。他说,这几年村里自个种莱的少了,村外的菜地种了菜也长不住,不是猪拱了就是牛吃了,再不就是让人给偷了,他种这块菜地最开心的就是能让我经常能在外面吃到没使过化肥的真正的家乡莱。有一次我无意说,现在外面卖的苹果也有上化肥打催熟剂的,没想到父亲当年就在一个冬天的夜里,悄悄到村上一个都说最好吃的苹果园,偷偷挖了一棵较小的苹果树栽到那块菜地的南头。苹果树在父亲的悉心照料下,长得很快,两三年间就枝繁叶茂硕果累累了,吃起来又甜又脆。我和母亲都爱喝放了笨北瓜熬出的米汤,有一次我从外面菜摊上买了一麻袋,父亲一见就说,不定在地里使了啥东西儿,肯定不如自个儿种的好,后来他就在那片小菜地的四周种子了笨北瓜,围着的酸枣棵正好成了瓜蔓的架枝,那翠绿如伞的叶片和灿烂如金的瓜花,将小菜地装点得生机勃勃;秋天里收获的北瓜又粗又长……也正是这块小菜地,使父亲多了到城里看我的理由。
透过叶隙间结满花骨朵的苹果树,我看见小菜地里的两畦豆角和黄瓜,刚长出几片油绿的叶片儿,阳光下显得劲头十足。就连母亲去年种的山药,今年竟抽出了筷子般粗的芽蔓,早早地就爬上了枝架顶端。过不了十天二十天的,豆角就下来了,到时我先给你送去。大哥的这句话,让我又一次重温了父亲在世时的情怀,悲喜交加之间,一股暖流迅速传遍全身我的眼泪不觉得落下来了。
动身回老家前,我没给大哥通电话,原因是大哥也够忙的。大哥没有与父亲住在一起,一个在村东南头儿,一个在村西北头儿,有一里多地那么远。平时父母身体挺硬朗,大哥又在一个炼铁厂打杂,难免就到老人这边走得不多,我回老家也很少见到大哥,老人都去世后大哥才搬过来住。他今天却也像父亲那样站在那棵苹果树旁等我回来,这是冥冥之中父亲告诉他的吗?要不为什么他也像父亲那样,在这里等我回家……
大哥和父亲个头差不多,只是身材瘦些。为了两个上大学的儿子,五十多岁的他仍不得不靠卖力气挣钱。村里与他同龄的人,儿女们没能考上大学倒省了力气,田里家里多了帮手。可大哥不后悔,只要儿子能有出息,再苦再累也认了,就像当年父亲供我上学一样。看着站在眼前胡子很浓、露着憨憨笑容的大哥,突然就想起《北国之春》里的一句歌词:“家兄酷似老父亲,一对沉默寡言人。”但大哥虽憨厚却不寡言,忙让我往家里去。嫂子也从屋里迎了出来,她身后有一个小黑狗儿,看到我也没叫唤,直奔过来,在我的脚上一个劲地嗅闻,还将头靠在我的裤腿上来回蹭摩,并不住地抬头用眼睛看着我,显出很亲热的样子。大哥很高兴地给我说,这狗儿也真能认得自个家里的人儿,陌生人来了一个劲地叫,头一次见到你都不叫一声,通人性啊。是啊,家里的小狗也在盼着我这个在外面的自家人呢。
来到院子里,就看见父亲栽在土堆上的那棵苹果树,上面结满了稠稠的嫩果儿;院中间的那棵枣树的枝头,结了一层密密的青米粒;西围墙根儿的香椿树,枝叶舒展;堂屋门口的小石榴树,也抽出紫绿色的叶芽;我不禁感叹到这些树木也通人性啊,去年它们可能感知我父母要离世的悲情,一个个都像得了重病一样,打不起精神。那架枝蔓粗壮的葡萄树,竟在春天里连芽也没发就死去了。而今天这一切都不复存在,我又看到了父亲康健时精心侍弄的小院景色。
看着院子里熟悉而又新鲜的一切,听到大嫂爽朗的笑声,还有侄孙子在叫着我爷爷并满院乱跑,又看见南墙根儿铁丝笼中那一对活蹦乱跳的大白兔,如清风般唤开了我心头久积的阴云。大哥知道我爱喝米汤,就新碾了一袋小米,还给蒸了一大锅馒头让我拿,这可都是从前父亲最结记的事啊。
父母去世以后,我曾一度陷在深深的忧伤之中不能自拔。大哥听说我整夜地不能睡,人也明显的瘦了,也没个精神头儿,怕再出了别的毛病。便多次跑到城里,劝说我要想开,甚至还找来巫婆给我使法儿……那时只要听到“故乡”二字,就伤感,就要落泪,认为故乡随着父母的离去而在我的感情世界里消失。甚至,我都害怕回老家,即使给父母上坟,也不敢往老家拐;因为公事要过村口,我也不敢往村里边扭头,我怕看见门前那块小菜地,我会更加难过。就连在城里碰到了近邻,只要是听到一句“回老家了,到俺家里去坐坐”的话,我就觉得心头发酸,泪水不由地涌出眼眶……
这一次我却由衷地感觉到,只要有大哥在,老家离我还是那么的近,那么的亲呀。我还可以像从前在父母跟前那样,可以哭、可以笑、可以耍小孩子脾气。常言说,长兄如父。要是父母真的在天有灵的话,此时此刻,我想两位老人也会因此而在冥冥之中含笑安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