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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狗子

我叫狗子,每当别人问起为什么要给自家儿子叫一个如此见不得人的名字时,爹只是憨憨地一笑,说,我婆娘说,名贱好养活。

爹是十里八村公认的老实人,每当他拉着我的手踉踉跄跄地从村里面走过,那些碎嘴地女人一边做着手里的活计一边和身边的人叨咕着什么,不时还用她指甲里满是污垢的手捂着嘴,笑的很灿烂,腰都弯下去了,那感觉就像有什么大喜事一样。可是是什么大喜事呢,只是每当对别人学起爹怎么怕老婆,怎么挨欺负,怎么熊,自己就情不自禁地开心起来,笑得好像满嘴的大黄牙都要蹦开了。我不喜欢别人对爹指手画脚的,更讨厌别人不怀好意的笑,所以每到这时,我都会愤怒地望着他们,把后槽牙咬的咯咯直响。

“娘,我回来了。”“回来就回来,喊什么喊,怕哪个不知道啊?”娘总是这样,不论我说什么话都一定是错的。“娘,老师说要交学费了。”“啥,交学费?没钱!”我愤怒了,“什么没钱,怎么会没钱,人家都能上学,我为什么不能?”娘也生气了,扯着嗓子大声叫嚷起来,“你吃着我的喝着我的,老娘我还得给你掏钱上学?”我无话可说了,转头便跑,在村里起伏不平尘土飞扬的小路上,在快到河边时候,我还是跌倒了,我回头看了看我的腿,沮丧地哭了。我是个瘸子,从小就是。小时候我问娘为什么会这样子,娘说你自己玩不小心摔倒的,而村里那个长着满口黄牙的女人和别人是这样说的——老李家媳妇和婆婆赌气,摔了孩子,’唉呦呦你看看哦,真是的,现在还瘸着哩。每当看到我跌跌撞撞地走过,她都看着我乐,然后假惺惺地说“小心点”。我不喜欢她这样,她如果关心我的话就不会满村说我们家的闲话,也不会告诉她那胖儿子说我是个野杂种。想着想着,我随手揪掉离我最近的一簇野草,狠狠地抛进了河里,我觉着自己真像那簇野草,没人怜没人爱的。每当我走路的时候,我多希望自己是一阵风啊,自如地飘来飘去,甚至可以在生气的时候掀掉黄牙女人的屋顶。那年我记得清楚极了,十岁,娘和我说,别去上学了。十岁那年,爹也好像一下子老了很多,老到走路开始不稳当,老到牵着我的手走路的时候也好像瘸了一样,我们走在一起,一定很滑稽,要不也不会有那么多人笑话我们。

不能去上学了,我该去干什么,我又能去干什么。爹唤我去种田,我便跟上了,要不然娘一定会骂,在我的印象中她一向是那样恶毒的女人。走着走着,我觉得很乏,就像要飘起来了。我说,爹,为什么哥哥们可以去上学,而我却不可以,爹咧嘴一笑。我加大了声音,爹,为什么我不可以去念书。这回,爹哭了,我看见眼泪缓缓地流下来,渗进他深深地皱纹里。我也有种说不出的难过。我站在田地里,抬头看见火辣辣的太阳刺得我眼睛好痛。我想我这辈子也就是这样了,手里握着比自己高好多的锄头,把自己永远都扔在这片贫瘠的土地上了。

每天从地里回家,十有八九都能看见娘在睡大觉,手里还握着一瓶廉价的白酒。爹就会当作没看见,去厨房做好饭菜,然后把娘摇起来,对她轻声说,吃饭了。有一天她还醉着,突然听到爹的这句话,回手就是一个震彻天地的耳光。我看呆了,我也受不了了,我冲她大喊,“你到底想干什么,你还算不算我娘?”娘不知怎么了,一个激灵就翻身起来了,好像酒醒了一般,再之后顺手拿起什么东西就开始抽我,我没躲,也没说话。我从没见过像她这样的女人,像男人一样,我也从没见过像爹那样的男人,像女人一样。

我被抽得到处都是血痕。晚上的时候,爹看着我的伤口又对我说,你走吧,别在家了,其实别怪你娘,她也有说不出来的苦衷。我不想说话,也说不出来什么了,我觉得身体真的很虚弱,就像村里山坡上的姑娘草,我在颤抖。我心里很恨那个叫娘的人,我不知道她有什么资格要我叫她娘,她不会像黄牙女人一样给她的胖儿子买很多糖吃,她不让我去上学,她说没钱,却一瓶一瓶地买酒喝。可是我这么小,能去哪里?可是如果不走,留在这里干什么,等着挨小胖子的欺负,让黄牙女人嘲笑,或者是直接就被那个经常喝酒的女人打死。我说,爹,我觉得我是这个世界上最不幸的人了。爹说,傻孩子,怎么会,至少我们还活着。

火车缓缓开动,渐行渐远。我真的离开了我熟悉的地方,现在我觉得自己像风一样了。我也不知道应该去哪里。车窗外的风景很好看,大片的田地,绿油油的,就像看见了希望一样。

“前方到站乌县。”火车上播音员的报站声响起,我开始变得不知所措起来,到底我的未来在哪里我应该何去何从?我小心翼翼地对坐在对面的叔叔说,“叔叔,请问乌县是什么地方?”“乌县?”那个男人眼睛都没舍得睁一下——压低声音懒懒地说,“乌县就是乌县呗。”望见他这不理不睬的样子,我不由得降低了声音,“叔叔,我的意思是说,在这里能挣到钱吗?”他眯着眼睛向后靠了靠,好像感觉不舒服了,于是向上扭动着他肥硕的身躯,直到自己觉得舒服了才慢吞吞的提高了声音说,“能,挖煤去!”我不喜欢他的样子,就像不喜欢黄牙女人一样,我感觉就好像在旅途中心底绿油油的那片希望转瞬间就倒伏掉了。

收拾东西,背上包,当火车“哐当”进站,我义无反顾地下了车。真是一个陌生的城市,天空中灰蒙蒙的一片。一排排的拖拉机停放在一大片空地上,有个女人坐在拖拉机上抠脚,看得我很想吐。但没什么可吐的,因为我已经一天没吃饭了。所以我皱起眉,捂着胃,很难受。那个女人丝毫没有注意到我的存在,很专注地把脚趾掰开,清理着。受不了了,我不得不把脸背过去。“小孩,你过来!”“干什么?”“你过来!”那个抠脚女人居然喊我,我很害怕。那年我十二岁,我还以为她可以听见我心里想的东西,也许她会骂我吧。但是她毕竟是大人,我不得不硬着头皮走了过去。我说,“什么事?”她用手拍拍我的肩,“小孩,到那边的小摊帮我买四个包子。”我缓缓把视线转向我的肩,那双肮脏的手我记得它刚才干过什么,让我觉得恶心。我又不敢抬头,就一直看着地。“小瘸子!”我抬头。“快去!”我简直太讨厌这个女人了,讨厌她叫我小瘸子,我很想一拳就挥上去,但又突然想到临走前父亲嘱咐我出门别惹事,人生地不熟的。我又把自己的怒气硬生生地咽了下去。我接过她手中的钱,颠簸着走向那个卖包子的小摊,“奶奶,买四个包子,”卖包子的女人一听就生气了,“叫我奶奶,我今年才四十九,你这孩子会不会说话?”我赶紧说,“对不起对不起,阿姨,我要买包子。”她好像还没消气,边夹包子边抱怨,“小孩子不要太不懂事了啊,回去问问你娘,好好学学说话。”看见她忿忿的样子,我一声也不敢吱。接过包子,回身便走,到那台拖拉机旁,把包子递给女人。她满脸笑容的接过,手都没洗就拿起来吃,这情景真像娘吃瓜时,总是用衣角把它擦干,然后拿到嘴边,用力咬下去,发出咔吱咔吱的声音……我很饿,我看着抠脚女人吃包子。她看见我看着她,吃得更开心了,完全不顾在用力咽口水的我。吃完了,她油嘴麻花地看看我,说,“你饿了?”我说,“嗯。”突然她表情很奇怪的样子,这时她把手指伸到嘴里抠出一片菜叶。我看呆了,咽下了最后一口口水,咽干了,再也没有了,只是觉得胃里翻江倒海的。女人看着我说,“山里来的吧,去我们矿上千活吧?”我说,“多少钱?”“说实话,你是个瘸子,我就是看你听话人老实才要你的,你小,干不了多少活,你知道,我还得供你吃喝,我不划算啊。这样吧,一个月给你二十块。”我挺开心的,二十块,这是多大一笔钱啊,看来我可以买汽水喝了,所以爽快的同意了。“老头,走吧!”女人回头对车上的男人说,那语气就好像吆喝拉车的马或者耕地的牛。男人不做声,只是默默地开着车。车上路了,女人还在喋喋不休的说着,边说边强调自己不是个娘们唧唧的人。我说嗯嗯嗯,我看出来了。不过从她的话中,我了解到,乌县是个产煤大县,多数男人都是挖煤的,一整年都是黑黑的,就连天空也从来没放晴过。原来这次她是专门找工人回去干活的,等了一天就碰到我一个人。矿是私开的,只有五个工人,加我六个。那五个都是成年人。最近政府打击力度很大,矿上损失很严重。我说,“我饿。”于是女人不耐烦的掏出一包饼干,“吃吧!”在山里从来没吃过饼干,真的很好吃……

吃着,吃着,突然抬头望天,这里的天是铅灰色的,没有旅途中的希望颜色,觉得很失望。

车不知跌跌撞撞地前行了多久,眼前延展出一大片的黑色。有几个满脸黑色的男子走过。我知道到地方了,这很可能是我将要扔大半辈子时光的地方。拿行李,跳下高高的拖拉机,刚用手背抹了抹眼睛就被女人领走了。一个狭长的大房间里,床铺,灶台,和黑脸的男人。他们可能看不到世界了吧,被超负荷的工作涂黑了双眼,甚至连眼白都看不见了。女人给我介绍,大个儿,铁子,吴哥,老猫,进哥。他们看起来要比所有人都要平易近人,铁子哥和我说,狗子,你就住在下铺吧,方便,还有个照应,你腿脚不好,下地也方便。我觉得心里很暖。女人安排完也就走了。我躺下了,和大家闲聊。吴哥说,“狗子你知道吗,咱们这个矿根本就没有安全措施,咱哥几个根本就是把脑袋别到裤腰带上过日子。不过,你知道吗,我们已经很满足了,这个县每年死在矿上的就有上百人,他们真不幸……”说着说着,他哽咽了,“至少我们活着。”最后一句话他说的尤其坚定。

我睡着了,身边围绕着煤渣的气味,还有兄弟间的温情。我想,活在人世间,拿我当人看的人屈指可数,而睡在我身边的这些人,只需那一句:“你听我说,兄弟。”我想,我可以付出我的所有。而我又梦到了我娘,也许她只需说一句,“孩子,我好想你。”我就会乖乖地回家……

第二天,太阳从乌秃秃的天空中倔强地射出一道靓丽的光线,硬生生地扒开了我的眼皮。我揉了揉眼睛,发现几个哥哥已经起床了,于是我慢慢地坐起来,“几点了?”“谁知道嘞!”进哥说。他啃着一个馒头,手里又攥着一个,坐到了我旁边,把手里攥着的馒头递给我,“狗子,给,馍,吃吧。”我慢慢地拿起来,一口一口的嚼着。“狗子,你的真名叫什么?”“不知道。”“唉,这孩子,真名有啥不知道的,户口本上写的啥?”我愣了,又咬了一口馒头。“不知道。”“你没户口啊?”“没吧……娘说我是捡来的。”吴哥听见了,在那边说:“你看看谁家舍得让孩子走这么远来干这种活儿啊!”我不说话了,进哥也不说话了。我哭了,身体开始颤抖,我想家了。我很想说,我们一家很幸福,我娘很爱我,总是给我做好多好多好吃的,过年给我杀猪吃,猪肉很香。对了,我爹他很强壮,每年杀猪都是他一个人来,三下五除二就把三百斤的大肥猪宰了。我家在村里最有钱了,我娘总是把下水送给那些穷人,然后他们欢天喜地的回家。不过这一切都只能是梦,现实其实是,娘待我就像敌人一样。我家很穷,我从没吃过好吃的东西。我爹不强壮,他老得像一个瘸子一样走路不稳当。有钱人家杀猪下水都不会留给我家,因为害怕我那个剽悍的娘无理取闹。不过,我为什么会想家呢,那曾经是我尽力想逃脱的地方。不,我想爹……想到这里,我哭得更大声了:“现在爹一定被娘打死了。”进哥慌了,连忙说,“怎么了,怎么了……”“没事,没事。”“有事就说话啊,都是兄弟!”

进哥和吴哥让我感觉好温暖……

说话的时候,大个儿和铁子出去了。而老猫蜷在一边,看一本书。直到现在我还没听到他说一句话。吴哥看我目光一直在老猫身上,就和我说:“老猫读过初中呢,认识老多字了,没事他就乐意捧着那本书看。”我又仔细看了一眼那本书的封皮,认识两个字,“生死”。老猫真的很老了,他大概有五十岁了,好像很不喜欢和别人说话,总是蜷在那里,一动不动,给我的感觉真的像一直慵懒的猫。突然他把那本书一合,眼睛直勾勾地看过来了,吓了我一跳。我也记不得哭了,只是随便在脸上一抹。他伸了伸懒腰走了过来,说了一句话,“你知道什么叫‘嫁死’的吗?”我愣了,说,“不知道。”他顿了顿,就径直走了出去。走到门口的时候突然回头,又吓了我一跳,我想这个人真是可怕啊。他古怪地笑了一下“狗子,你年纪小,我想,万一我哪天死在矿上了,老板能掏多少抚恤金都给你了。那本书你就拿走,然后帮我去找我媳妇,告诉她再嫁吧。”然后开门走了出去。我感到很茫然,又感到很可怕……他居然说,如果他死了。

吴哥说,“狗子,今天第一天,我们上工,你就不用去了,先在家熟悉一下,做做饭,收拾收拾。”我说,“你们不会出什么问题吧……”“能有什么问题啊?没事,没事,俺们命硬。”说完他憨厚地笑了笑,那个笑容让我感觉好有力量。“那你们要好好的回来。”“等我们啊!”他说。

他们都走了,我开始有时间仔细打量打量这间房间。窗户很亮,可以清楚的看到他们离开的背影。床是上下铺的,一共有四个。几个大男人住在这里,房间却很干净,看书的书桌也是一尘不染,一看就是那个性格古怪的老猫打理的。

不知自己在这间房间里呆了多久,只听见很大的爆炸声,炸得山崩地裂的。接着就听见老板、老板娘大哭的声音。我脑袋里“嗡”的一声,之后变得一片空白。我知道一切都不存在了,相处了一天的兄弟,就此灰飞烟灭。

我走出了门,看见了正在痛哭的抠脚女人和她的男人。我说:“出事了?”“那还用问啊,哎呦,这以后可怎么过啊!”我听她的语气,就好像面前不是灰飞烟灭的灵魂,而是灰飞烟灭的人民币。我抓狂了,我开始大喊:“为什么不去救人,为什么!”“还救个屁啊,都这样了,还怎么救啊,活不下来的。唉,这日子可怎么过啊!”我没话说了,我已经决定不活下去了,年少的我是那么的倔强。

我来到女人跟前,“我要走了,你还有什么要和我说的么?”“煤矿生意本来就不好做,现在我全完了,你走吧。”我说,“把老猫的抚恤金给我。”她听了一愣,“你说什么?”我说“老猫今天上工前说的。”“什么啊,你是他什么人啊,我凭什么信你?”我本来也不打算自己留下这笔钱,本打算给老猫媳妇送去之后就把自己终了了,听到抠脚女人这么说,我也就更加的觉得她恶心,我不想和她多费口舌。“那算了,就这样吧。”我回去收拾了行李,顺便把那本封面上有“生死”两个字的书塞了进去。离开好远了,听见那个女人喊我。我一回头,只见她追了过来,把什么东西塞给了我,然后拍拍我的肩,没说话。我抬头看了她一眼,就回头走了,义无反顾地。那个时候我觉得世界上空无一人,只有六副灵魂,我在冲他们笑,他们也在冲我笑,但只有老猫蜷在那里,看“生死”。

从那个脏兮兮的地方走了出去,那里处处都是黑色,我想我永远都不会忘记,天空是黑色的,煤渣是黑色的,人心是黑色的:我有一种欲哭无泪的感觉,在这样的世界里,我没法面对自己哭泣,我知道在兄弟怀里哭泣兄弟会给我安慰,我知道在爹怀里哭泣,爹会用他硬硬的胡子茬碰我的脸,一边逗我开心一边装作漫不经心地抹去自己眼角滑出的泪水。

我往前走,并不怕走错路,因为前面只有一条路,再说我也是去寻死的,没必要走对的路。踉踉跄跄地一路向前,现在的我还记得十二岁时的画面,我想,那时的我,不仅不知道如何走好前方的路,也不知道自己和夕阳组成的画面有多么的美丽,背后的路被十二岁的自己丢掉了。

突然,有什么东西掉了下来二一个硬邦邦的信封。我想起来了,一定是抠脚女人在我临走时揣给我的。我打开来,是一张写满字的小纸片和三张百元钱。我不认识字,也不知道她给我这个干什么,三百块钱大概是良心受到谴责了,所以胡乱应付给我的。对于她这种胡乱的应付,我当然也很鄙视,把信封狠狠地塞进包里。我心里想,就让老天决定吧,如果这钱丢了或又一次自己掉了出来,我也就没有必要回去找这脏钱了。想到这里,我脚步开始变得急促,那感觉就像和谁怄气一样。突然,我想起了老猫说过的话,“狗子,抚恤金给你留着了,,”我停住了脚步,我竟然忘记了老猫说抚恤金给我。“狗子,找到我老婆让她再嫁.”

我狠狠的摇了摇头,这钱我怎么能自己留着呢,我得给他老婆,或许他还有个儿子呢。

天渐渐地黑了,我丝毫不想停下脚步,于是,就在黑夜中,我靠着自己的一双脚走到了县里。一路上我看到了很多很多煤矿,也看到了夜间作业的工人在昏暗的灯泡下走来走去,他们头上还戴着大帽子,上面写着“安全生产”四个大字,这四个字我认识,是听爹说过的,他说:“你堂哥他朋友,在外面打工,给你堂哥带回一个帽子,可好看了,上面写着四个字……”不过,认识还不如不认识,我不仅想起了爹,也想起了灰飞烟灭的兄弟们,如果他们也带着这样的帽子上工,如果他们上的是大煤矿,也许他们就不会那么悲惨的死去,我甚至还想起老猫说过的最后一句话——如果我死了……

天渐渐地亮了起来,可以清楚的看见县里比郊区少了很多煤矿,天边可以微微的看见那么一丝丝蓝色,却给了我无穷的慰藉。没有煤矿,却多了很多小摊,卖这个卖那个的。我走到一个卖梨的摊前,随手拿起一个梨,那个梨真的又青又硬。卖梨的女人看见我拿着她的梨,就大叫起来。我愣了,就好像我把她怎么样了似地。接下来就是听见破口大骂:“小要饭的,别碰我的梨,那梨都那么软,你要是印上几个指头印,你叫我这一天还怎么卖!”我已经释然了,面对这样或那样的辱骂,我从小都是这么过来的,我不在乎在我的字典里除了黄牙女人抠脚女人之外再加一个无理取闹女人。我转身想走,却一头撞进了一个人的怀中。我抬头一看,是一个粗壮的男子。我回头看了看无理取闹女人,她斜倚在货架上,边嗑瓜子边邪恶地笑着,看着我。每嗑完一粒都很用力地把瓜子皮摔到地上,就好像那瓜子皮和她有什么深仇大恨似地。

我掉头就跑,因为脚跛,所以没跑几步就被逮回来了。那个男人把拳头攥得很实,狠狠地打在我的左脸上,之后一拳打在我的肚子上。我痛得不行了,我疯了似的喊起来:“你打我吧,你打死我吧,你个地痞!我本来就是要去自杀的,你杀了我,就得以命抵命,正好陪我上西天!”那个男子看见我歇斯底里的样子,好像很害怕,他放下我退后了好几步,看着我。我也看着他,满眼的倔强和愤怒。我有一种特别的感觉,他怎么在颤抖,他是在颤抖么?随即我给了自己肯定的答案,因为我看到他身上文的龙好像在颤,那龙颤起来就好像家里田中的蚯蚓,完全失掉了气势。我看着这个男人想,如果不害怕一切,那好像一切都阻挡不了我了吧,世界也是如此。

我离开了,没有理会愣在那里的蚯蚓。从此,在我的字典里又多了这样一个人,蚯蚓男人。

沿着马路沿儿坐下,感觉浑身虚弱。我好饿啊,很想吃东西,可是我又没钱。突然我想起了那三百块钱,那是多大一笔钱呢!可是,可是如果花掉那钱,岂不是花掉了老猫的灵魂?我慢吞吞地拿出那个信封,倒扣过来,首先掉出来的不是人民币,而是一张硬硬的小卡片。我突然想起来了,这个是临走时抠脚女人给我的,于是有一种想知道上面写着什么的冲动。于是我就站在大街上,随手拉住一个戴眼镜的,看起来很有学问的人打听起来。“请问,这上面写的什么啊?”“啊,是……影子街23号吴桂芬。老猫家。”“哦,谢谢哦!”看来老猫对抠脚女人也嘱咐过这件事啊……男人微微笑了一下,“不用谢!”我看着这个眼镜离开的背影,心中荡起层层的感动。

我想,每当我在咒骂这个世界的黑暗与不公,总会有真正值得信任的人出现;每当心底那片绿油油的希望倒伏掉了,总会抬眼望见湛蓝的生气勃勃的天空。

拿着这张纸条一路打听,脚步最终停在一条小巷的尾端。要不是来找人我想我不会到这种地方来吧,阴暗、潮湿,墙角布满了绿绿的青苔。我感觉好像掉进了一个冰窟窿,寒气透骨。真的不想再往前迈一步了,而我面对的这扇漆黑的小门给我感觉好像是鬼门关,如果我敲开了那扇门,迎接我的一定是牛头马面或者黑白无常。于是我就那么站着,不知所措。突然大门打开了,好几个女人一拥而出,那些女人穿的很难看,其中一个穿着青绿色的粗布上衣,白色的裤子裤脚处飞了边,感觉就像被我们村里老五爷那条见人就咬的狼狗咬过一样,参差不齐的。肥胖的她把衣服撑得紧紧,衣服上的扣子好像马上就要崩开了。我盯住她的一个扣子,看着上边十字交叉的细线好像在挣扎一样,似乎再也受不了这样的负荷。不过这些女人倒也满脸堆笑,似乎有什么开心的事。突然,另一个五大三粗女人,骂骂咧咧的就走了出来,走到门口的时候还不忘一脚踢翻门边晒辣椒的长板,那些辣椒十分可怜地被泼了一地,翻着个儿地好像在呲牙咧嘴地红着脸叫痛。最后面跟出来的女人似乎是这家的女主人,她扫了一眼地上的红辣椒干,竞也没生气,和和气气地把剩下的女人都送走了自己才转身进屋,甚至都不管地上散落的辣椒。我看见了,忍不住大喊:“你的辣椒不收起来么?”女人这才注意到我,懒懒地说,“这是老王婆子家晒的,不是我家的,我干嘛要多管?”“请问,你是吴桂芬吗?”“嗯,你怎么认识我?”“我,我是矿上来的,是来找你。”“啊,是不是老猫出事了?哎呀,太好了,我就盼着这一天呢!”吴桂芬看起来很激动,把手举到半空中猛然落下,把大腿拍地震天的响。我感觉很不可思议,怎么会有家里男人死了拍手庆贺的女人呢!我是怎么也想不通的,只是很僵硬地点了下头。吴桂芬立刻变得热情起来,“来来来,进来喝汤,吃点东西,怎么样,饿了吧?”甚至一手帮我把行李拿进了屋里一手牵着我进了屋,哪里是牵,就好像是把我拎进去的。我很不想进屋,和刚才的感觉一样,像进了鬼门关。在屋里,她的脸上好像桃花盛开一般灿烂,笑得很开心。本来想直接和她说老猫事情的,顺便把三百块也给她。不过看见她手舞足蹈的样子。就把口中的话就着她端上来的汤咽下去了。她给我拿了很多好吃的东西,甚至还有在那时很稀有的巧克力,我也就不想什么了,低头吃吧。吴桂芬看着我直乐,“几天没吃东西了?看你那样吧,和昨天来那小要饭的真像,呵呵,不过那要饭的被我一脚卷走了。哈哈,对了,我刚才打麻将赢钱了,老娘我这辈子打麻将还没输过。你看见刚才那又高又大的女的叫阿当,昨天一晚上,输惨喽。”我淡然地喝着汤,觉得这样的女人理所应当的说这种话,不说反而我会觉得不习惯的。正吃着喝着,突然,一阵疯狂的敲门声在屋外响起,其间还火杂着咒骂的声音。吴桂芬看见这情形急忙走了出去,打开大门,那阵疾风骤雨般的辱骂更加清晰了——“不就是在你们家门口晒点辣椒吗,至于都给我泼地上吗,你这个人是什么居心?”我当然也听到了更加清楚的回骂声:“什么啊,老王婆子你会不会说话,谁掀你们家辣椒了?你看见了,你看见了,啊?要是风刮的呢,是狗碰的呢,是小孩子来回跑跳撞的呢,凭什么就是我啊?放我们家门口,东西就是我掀的啊,哪有这么不讲理的?我还没收你占我家地的钱呢!”我从屋里往外看,吴桂芬堵在门口把手插在腰间,我从她臂弯和腰身组成的三角形空档里,看着王婆子气急败坏但又说不出话之后转身忿忿地走了,身后是有力的大脚踏出的尘土飞扬的世界。吴桂芬好像占了什么便宜似的,哈哈大笑着回来了,坐在我的对面。那时候我有一种感觉,这个人很像家乡的黄牙女人,笑起来都是那么邪恶。“对了,你们那个矿叫什么来着,大成对吧?呵呵,那么大个煤矿,老板肯定给不少钱啊……”“我们,我们煤矿是小煤矿,没有名字的,私人开的黑矿。”“你说什么?”吴桂芬拍案而起,把脸探到我的眼前,我很害怕。“你再说一遍?”“我们不在大矿,是个小矿。”“你骗我!”“我没骗你!”我把那本书拿了出来,老猫经常看的书。“你看,这是他上工前留下的对吧?这是他唯一留下的物件了。”她慢慢坐了下来,满脸写的都是失望两个字。“你是说,没有补偿款了?”“嗯,现在出了事老板连自己都保不住。”吴桂芬把脸侧过来瞪着我,“那老猫还叫你来干什么?”“他说,如果他死了,你就再嫁吧。”“再嫁?哼,当然再嫁,这个挨千刀的,明明是说在大煤矿,死了国家还能掏钱,这家伙,什么意思啊,死了白死!浪费我多少年青春等他了,我真是嫁错人了!”说完她竟呜呜地哭上了,好像是和抠脚女人一起悼念灰飞烟灭的人民币。我简直太讨厌面前这个女人了,我心里暗暗想,老猫一定知道一切,这也是老猫让我把钱自己留下一分不给吴桂芬的原因。

“你还愣着干什么?赶紧给我滚,滚蛋!”我一愣,不明白她什么意思。“你个小叫花子,到老娘这儿来混吃混喝!”“我没有!”“你没有,那你没钱来干嘛?赶紧给我滚,给我滚,小叫花子,我不想再看见你,有多远滚多远!”我感觉很委屈,我走了这么远的路到县里给她送钱、捎话儿,非但一句感激的话都没有,还骂我滚。我想,我又不欠她什么,老猫也说不留钱给这个婆娘,我也就不必客气了。我咬咬牙,一回头就跑了出去,顺着影子街往前走,心里很难过。我真的不明白这里为什么叫做影子街——两边都是漆黑厚重的房砖,阳光根本一点都透不过来,哪里又有影子可言呢?就这么一直低头走着,发现街的尽头有一家邮局,抬脚走了进去。我说我要邮信,坐在台子里面的男人一边把信封和邮票递给我一边忙着和身边的女同志聊天。“叔叔。”那男的头都没回,不耐烦地说,“还干什么,糨糊在那边,写好封上。不会这个也要我教你吧,没邮过信啊?”“叔叔,我想邮钱。”“邮钱啊?”他把头转过来了,那些和他聊的正开心的女人大概也觉得扫兴,齐刷刷地回头看我。男人不屑地说:“你汇款,你有钱么你,没看我忙着呢么,谁有工夫和你个小毛孩子耍嘴皮子?”“我真的是邮钱的。”说完,我掏出三百块钱。男人愣了,就跟从来没见过钱似的,直勾勾地看着我手中的票子,看了好一会儿,他才摇摇头,大梦方醒的样子,说“来吧,我给你办。”说罢,给了我一个单子,我接过来,看了看,摇了摇头告诉他我不识字,就又递了回去。那男人看了看我留在汇款单子上脏兮兮的手印,皱了皱眉说,“那好吧,你说,我帮你填。”“嗯……是梅花县石榴镇露水乡李家村。”“名字还挺好听!”那男人赞叹道。我微微一笑,本来还以为像这样的人不会说出什么好听的话呢。“收款名字写谁?”“啊,写李老三。”“留名呢?”“狗子。”“三百块都邮吗,我们还要收手续费五毛?”“嗯,邮一半吧。”“好吧。”几句话,那张单子上的汇款金额就变成了一百四十九块五毛。“备注还写点什么吗?”“啥叫备注?”“就是你还想和你爹说点什么?”“就写……爹,好好活着,狗子在这边赚钱了,给你们邮些去。”

怎么什么人都有呢,我边走出邮局的门边想。你没钱的时候他对你不理不睬的,你有了钱,就算不给他,他也愿意屁颠屁颠给你做事。

我一边回想着我经历过的一切,一边漫无目的地走着。直到我发现面前有一条河流,河水湍急、污浊不堪。于是我又想起了当时煤矿发生事故时自己的想法,自杀,远离这个世界,远离黑暗……距离煤矿出事才刚过去了一天,竟然发生了这么多事情,我竟然把我当时想自杀的想法都淡忘了。人忙碌起来就会忘记事情吧?就像年老了记性不好了一样。我感觉自己老了,而且老了很多,当我习惯了自尊被人肆无忌惮地践踏,习惯了受别人的欺凌和辱骂,当我真切地感受到了死亡在我身边发生,我觉得十二岁的自己成熟了很多,也懂得了很多。我想,如果现在我回到家我不会再抱怨什么了。我看着湍急的水流,就在我脚边滚滚地流淌,我觉得已经没法说服自己放弃生命了,因为我的眼前浮现了这样几幅画面,第一幅是爹收到了汇款单,开开心心地把钱取了出来,往他那双黝黑粗糙的大手手指上吐了一口唾沫,开始数钱。第二幅是我在临走之前爹和我躺在炕上,爹告诉我说得活着,我们要好好活着。第三幅是爹在痛哭,哭得眼泪鼻涕一齐流下来,娘站在一边,眼神呆呆的。是因为三生出来打工,在乌县,听说在河里死个孩子他去看热闹,结果发现是我,就把我带回了家。

缓缓地蹲下来,缓缓地哭泣,缓缓地抬起手去遮挡强烈粗粝的阳光。我想,我并不惧怕死亡,但我害怕爹伤心,每当我想起爹用他那坚硬的胡子茬逗我玩,想起他在一整片广阔贫瘠的土地上挥汗如雨,想起他默默地忍受娘的无理取闹和耳光,我心里就很难过。我不应该这样轻率的决定自己的死亡,就如同我没有资格决定我是否来到这个世界。

天气一直很晴朗,但是煤渣的气味却一点没有消散。刚才我在河边的想法开始让我觉得释然,我很想夸赞自己,摆脱了一个错误的想法,看开了这个世界,让自己的心灵得到无与伦比的慰藉。这时,煤渣的气味似乎都变成了花儿的香气,我贪婪的吸着,好像自己是采花粉的蝴蝶。

秋天天气很冷,生平第二次跳上火车,为的是逃离这座让我失望的小城,乌县。而第一次为的是逃离让我伤心的支离破碎的家。这次的行李并不多,只一袋干粮,一瓶水,一颗重新注满希望的心。那年我十六岁。

一路上看着天,铺陈到很远;一路上看着云,悠悠荡荡无忧无虑;一路上看着树,全都排成排摇摇晃晃地往后游走。我觉得无比的痛快,在那一刻,我觉的自己已经绝对不是一个小孩儿了,冈为我经历过死亡的痛楚,分别的伤怀,抉择的纠结,屈辱的伤感。我想,如果现在自己回到家,绝对不会再对黄牙女人家的小胖子的背影挥拳头,不会再在娘向爹扇耳光的时候一声不敢吱。

对,我在乌县待了整整四年,但是我活得很快乐。在我决定活下来的同时就已经决定了选择坚强。起初的时候我拾过垃圾,住过火车站,后来又开始了挖煤生涯,这次真的是挖煤,在一家大煤矿里,戴着黄色的安全帽,上面写着“安全生产”四个大字。起初年纪小,一有来检查的人,老板就会把我藏起来。到后来我大了,老板也就明目张胆的让我出来干活了。虽然住在大通铺里,有很多男人,但是我却找不到兄弟。这些人和吴哥进哥他们不一样,他们的表情是漠然的,整天冷着个脸,不过这是面对我,他们嫌我是个瘸子,讨厌我。他们自己围在一起喝酒的时候要上几个小菜,一杯酒喝下肚,便又恢复了精神,开始说说笑笑,很欢喜。那种欢喜不属于我,我也不喜欢。时间长了我便觉得无趣,也开始想家。我开始学写字,用工资买了一本很厚的字典,吃掉了我很长时间的午饭钱。然后和小卖店家的女儿学了拼音就算正式开始了学字。一年之后,我可以再不用上工时趴在草地上给家里写信了,写给爹,却从来不提娘一个字。还记得第一次收到爹的回信很开心,一晚上都没睡着觉,我看着那信的笔迹,一定是村支书帮忙代写的。第二年的一天,偶然间我翻开了老猫留给我的那本书,那本书的名字我已经可以完整的念出来了,叫做《生死无关》。仔细的读下去,写的是一群女人专门“嫁死”的故事,这本书让我想起了老猫临走之前诡异的笑和他问的那句:“你知道什么叫嫁死的吗?”随之又联想起吴桂芬冷漠的态度,我明白了嫁死的含义,也真正理解到老猫心里是那么的痛苦。嫁死的女人原来就是专门嫁给矿工,专门盼着他们死去,自己好拿到补偿款,我在心里替老猫感到深深地难过。

在乌县的日子我想我会一辈子都记得,不开心的时候就躺在附近的草地上看天,不过天并不好看,颜色看起来比我刚来到乌县的时候还灰不出溜的。矿工们的孩子们有时也会在草地上跑来跑去,我就歪过头去看他们小脚上穿的五颜六色的鞋,听着他们的笑声,总感觉天空都被染成彩色的了。

火车快到了,眼前的风景慢慢变得清晰而又明朗,这里的天是蓝色的了,这里就是梅花县。突然想起刚刚去乌县的时候,我不过才十二岁,身体单薄又是个瘸子,在火车上问对面男人一句话都哆哆嗦嗦不敢大声,生怕说错了什么。而现在,我已经十六岁了,煤矿给的工钱并不是很多,不过我不需要养家糊口,只需让自己填饱肚子,偶尔吃两顿好的也就足够了,所以我长的又高又壮,脸上也开始出现茸茸的小胡子了。我现在不怕遇见陌生人了,无论他们怀揣着善意还是恶意,我都有办法对付,也有保护自己的能力了。我觉得自己是个男人了。想到这,我探出舌头,舔了舔我新鲜的小胡子,满意的笑了一下。

“前方到站梅花县。”

终于到了,我的家,是我启程的地方,也是我尽力逃离的地方。下车之后,我很贪婪地呼吸着这里的空气,是那么的纯净,于是我开始咒骂乌县那个大煤堆,好好的人去那里待了几年,就一定被涂得心肺都乌漆抹黑了,要不然怎么会需要家乡清风的洗涤呢?

我一瘸一拐的越过马路,想到对面的小吃部喝碗粥吃点东西。这几年在煤矿的锻炼让我走路开始稳当多了,除了跑几步就会跌倒之外,走路没有问题。

吃过了东西,我跑到大市场,买了一架自行车,自行车当时在我们村绝对是个奢侈的物件,红色的漆皮让我觉得很兴奋。付了钱,我就骑着这辆自行车回了家。县城离家挺远的,平时我们都是赶集的时候成帮结伙的来。我骑了整整两个小时,才远远地望见了家里的庄稼地,庄稼地被一整排很整齐的大树围着,庄稼长势很好,金黄色的一片。我看着那些大树,想起了父亲,这些年来,不知道父亲有多辛苦,才打理好这样贫瘠的一片土地,让它长出金黄的收获的颜色。

骑着单车穿过村里的一条条小路,恍然间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背影,我便下了车子,走上前去,竟然是黄牙女人举着扫帚在追赶着一个男孩。那男孩神色很慌张,像做错了什么事情一样,低着头跑了几步就蹲在了地上,任由黄牙女人把扫帚无情地落下,抽出噼噼啪啪的响声。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心想,可能是这个少年偷了黄牙女人家的鸡,还是弄翻了她家的泔水桶或者是把窗户打碎了?黄牙女人看来没有发现站在她身后的我,一个劲儿的打,也不分了轻重,一边打一边发疯似的哭嚎着。我想,如果这样子一直打下去,一定把人打死了。于是我上手就把黄牙女人手上的扫帚夺了下来。黄牙女人一愣,回头看我,一脸的茫然。男孩发现责打的声音停下来了,便抬头看我,这一看不要紧,反倒是吓了我一跳。原来是胖子——黄牙女人的儿子。我心里边想着这黄牙女人对自己家孩子下手也太狠点了,一边仔细打量胖子。这哪里是四年前的小胖子啊,现在的他瘦得像村头那棵光秃秃的枯树,只是那眉眼还能分辨出来。“你是?”黄牙女人慢慢的开口了。“我是狗子,婶子你不认识我了?”“狗子?”她上上下下的打量我,似乎在打量一个外星来客。“你不是在乌县吗?呵,你小子,真是出过远门,见过世面了,看这筋骨也舒展了,个头也长高了,是个男人样了!”她说这话的时候我能感觉到是骨子里透出的羡慕,这与我从前认识的她不同了,印象中的她一直是那么的生硬和冷漠,对于她突然的柔软下来,我很不适应.“婶子,为啥要打我小胖哥啊?”黄牙女人一下子又变得暴怒起来,手指哆哆嗦嗦地指向在地上蜷作一团的胖子。“你,你问他吧?”说完便一甩袖子回屋了,把枣红色的大门摔得很响。胖子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好像伤得不轻,对我白了一眼就向着村口走去。我想,他是不是去找村口那棵老枯树兄弟相依为命去了?所以很想笑,这样的小霸王终于受到惩罚了。可是一想起小胖子几年前把我眼眶打青的那一拳和他现在瘦骨嶙峋的样子,一想起黄牙女人做针线活的时候,把嘴角都撇到天上去了很卖力的讽刺我和刚才她疯狂的好像丢了魂的样子我就很痛心。我不是一个没有良心的人,也不是一个喜欢幸灾乐祸的人。我突然很想知道胖子家到底发生了什么,在我离开之后这个村子到底还发生过什么故事。

前面就是家了,大门紧闭着。我开始敲门,听到一个苍老的声音回话了,“谁啊?”我心里一凉,几年不见,爹的声音竟然这样苍老了,那他的身躯又是怎样的呢,还有一定是满头的白发了吧?我很着急想看到爹。“爹,爹,快开门,我是狗子,我回来了!”话音刚落,我听见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爹颤抖的声音:“孩子,孩子你回来了……等我,我来给你开门。”我听见他的声音颤抖了,我的心也开始跟着颤抖起来。“爹,爹你别急,慢慢走,小心别跌倒!”门开了,一张饱经沧桑的脸,他脸上的皱纹又多了好多条,这些皱纹,我想,应该是聚集了村里这四年的故事吧。

爹把我迎进家门,从大门到穿过院子到屋门,爹一直用他的手紧紧攒着我的手不肯放开。上了炕,爹说,“孩儿,饿了吧?我去给你拿吃的去。”说完便端上来一碗面条。是啊,狠命蹬了两个小时的车子,已经很累很饿了,于是我拿起碗就开始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爹只用手一抹鞋底就上了炕,呆呆的看着我,微笑着。我咽下了最后一口面汤,一抹嘴。“爹,娘呢?”爹的表情立马就变得僵硬起来。“你娘,想家了,回娘家呆两天。”听见爹含含糊糊的回答,我也就放下娘的话题不谈了、“爹,我回来的时候看见胖子整个人活脱脱变了个样啊,婶子还拿着扫帚追着他打,怎么回事啊?”爹叹了一口气,“唉,这小子啊,前两年去城里打工,沾上了毒品,本来寻思春节他能挣几个钱回家,你看看成了什么样,瘦的跟个鬼似的。这不,你婶子打他一定是没钱了又回来偷。唉,这孩子,自从他爹死了啊……”“咋,胖子他爹死了?”“嗯,可不么,你说挺好个人,谁也没想到有心脏病啊,这不那天天大热的,你婶子非催胖子他爹上田,这下倒好,日头一大,人就活生生给晒死了……”我倒吸了一口冷气。“那婶子今后可怎么过啊?”“能怎么过啊,像咱们这些人,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穷人命,唉。”听爹说完这句话,我突然觉得很凄凉。“爹,以后咱们照应照应婶子,毕竟都是一个村住着,她成了寡妇,以后一个人生活怪不容易的。”爹点了点头。“狗子,那车是你买的?咱们出门在外可不许做坏事,那是要被良心谴责的,老天爷都不让的。”“爹,你放心吧,这是儿子挣钱买的,不是偷的,正大光明的来路。”“唉,娃儿啊,这几年你一个人在外面,可苦了你了,我这当老人的对不起你啊!”“啥,爹,说啥对不起,你是我爹!你当时叫我出去是为了我好。再说了,儿子混得多好啊,小车都骑回来了。”我冲他很牵强地带出一个笑容。爹还是像小孩子做错了什么事一样,两只手一直来回搓着衣角,不敢大声说话。“爹,我走以后,娘她没欺负你吧?”爹的身子一颤,“啊,没,你吃完了吧?我给你收起来。”我不知道为什么,怎么我一提到娘,爹就想把活题岔开。想起刚才提到娘时爹僵硬的表情,我有点慌了。“爹,娘到底怎么了?她是不是病了,还是……”爹说,“坐火车累了吧?快上炕躺一会儿……”“我受不了了,爹!娘到底去哪里了?”爹的表情越来越不自然,“狗子,我和你说,你娘毕竟是你娘,生你养你啊。你可不能怪她那时候那么对你。唉,你走的时候也没和她打个招呼,这几年她总念叨你,说这狗娃子是头犟驴,就怕走哪儿让人欺负喽,说狗娃子脚上不灵便,大城市街上车那么多,就怕在路上出问题啊……其实……你别怪你娘,你娘她是个好人……其实你走的第二年她就害了肺痨,卫生所的张大夫说这东西传染,染上就只有等死了。把你娘拉个小黑屋给圈起来了,跟圈牲口似的,找几个人轮流给她送饭,没过一个月,你娘就病死了啊……”“我娘她死了!怎么可能?”我觉得爹这一番话像一阵凉风顺着脖领呼呼地灌进来了。娘在我印象中,很剽悍,很能打架,对任何人从不说一句软话,我无法想象那样的人居然说死就死掉了,而且独自在小黑屋里死得那么孤单。听完我的感叹,爹居然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你娘她一开始想你,但嘴硬着咧,你也知道她也不会捡好听的说。整天就叫“狗子啊狗子,你这个败家子啊,娘都让人跟猪狗一样圈起来了,你也不会来看看。”要么就叫“狗娃啊,怎么和你那死爹一个样啊,没良心啊,没良心啊,要是你在那城里混的好啊,就讨个媳妇吧,给我生上一窝小狗崽子。”我觉得哭笑不得,真是我娘啊,那嘴就像腊月里的冬天,再掏心窝子再温暖的话儿,刚一说出口就被冻得个结结实实砸到人心里。“爹,娘还说什么了?”爹用他黝黑粗糙的手掌一抹眼角的眼泪,我看见那些被他截流的眼泪铺满了他整个手掌。“你娘她到后来,话儿也就软下来了,我每天上完地没事的时候就搬个小凳,坐在小黑屋门外,和你娘隔着门说说话儿。她一边咳个不停,一边想你小时候,夸你聪明,上学那两年一直是班长,学习委员,老师最喜欢你了,然后你娘她就开始哭上了,说你没文化都是她给耽误了,要不然也是个县长镇长当当。说她想你,你走了这么久,都没回来看看啊,写信都不提她一个字。”说完,爹叹了一口气,接着说:“你知道你那年钱邮回来谁最开心吗?是你娘!她拿着汇款单满村地转,满村的炫耀狗子出息了,能挣钱了,然后村里的人都笑你娘,说狗子挣钱也不是给你花,你看看,这上面写着给爹邮的。你娘不认识字你是知道的,她听见别人这么说,脸憋得通红,挥着拳头大声和那些人大喊大嚷。我从来没见她这么伤心过,那天回到家,一猛子扎到炕里,捂上被子就哭了。”我听完爹说这句话,我心里一颤,脑袋嗡嗡直响,眼泪就开始刷刷地流下来。想起了我在乌县邮回来的一百多块钱,想起那备注写着的是“爹,好好活着……”我有点羞愧,不管娘那时是怎样对待我的,做儿子的也不该这样无情啊。爹看起来比我更难过,把脸高高地扬起来,试图不让眼泪流下来。我想,这样的话,眼泪流回心里,是不是会更痛呢。“唉,后来,你一写信回来,你娘就第一个拆开,翻过来掉过去看了又看的,夸你会写字了,欢天喜地地拉着我的衣角,说你看,狗子是大学生了,出息了。”我这时已经哭得泣不成声,把脸别过去,不想让爹看见我的眼泪,我知道,村里的老人称赞谁有知识有出息都会说,嘿,这是个大学生……爹开始数落我,“你这孩子啊,写信提提你娘一个字也好啊,每次她都开开心心地去求支书帮忙念信,又满脸失落地回来,然后叹着气说,狗子他这是记恨我了,记恨我了啊……狗子,你知道吗,这几年没有你的消息啊,你娘临走的时候眼睛都没闭上,唉……”我哭着说,“爹,这些都是真的吗,娘真的还在乎我,她很想我?”“傻孩子啊,人心都是肉长的,你娘她这个人……你这么倔是随你娘了,你娘她自己就是头犟驴,说话还不走心,但是心眼不坏的。没想到生了个孩子比自己还犟,唉,这就是命里犯冲啊……人呢,越老越会想过去的那些日子啊,你娘她想你啊,想得总是半夜里就哭醒了,她有时就用拳头砸自己的头,骂自己糊涂,让自己老儿子那么小就出去,造孽啊。有时候她大半夜就惊醒了,说梦到你受了欺负,和人打架身上挂了彩,满脸惊恐地说的就跟真的看到了似的,经常是半宿半宿睡不着觉,然后自己就叨咕,这狗娃子,这狗娃子,真犟……村里人都说,你娘她害了这病都是想狗子想的啊。”“爹,你别说了……”太阳的光芒暖洋洋的顺着窗户斜斜地射进来,融化了我心底的最后一丝冷漠。我和爹抱头痛哭。爹拥着我,把头扎进我的怀里,用臂环着我的背,我紧紧地抱着他。不知过了多久,爹的大哭声音渐渐变成了小声的呜咽……

“爹,是这儿吗?”我指着村后山上一处鼓起的土包说。爹不做声,只是深深点了下头。这里是埋葬娘的地方,只是一个简陋的鼓起的土包,土包的周围很干净,一看就是爹经常来这里看娘,要不然娘的坟墓在这座荒山上不会这样的整洁与肃穆,甚至没有受到野草的一丁点儿侵袭。

“狗子,给你娘磕个头吧。”爹说。我想,这要是在几年前我一定不会给这个婆娘磕头的,那时过年的时候小孩们都要给爹妈和长辈们磕头,可以得到几块糖吃。而我偏不,我总是和娘拧着,她气的抓起一只鞋就要拿鞋底子抽我。可是在我面前的是一座冰冷的坟墓或者说一堆整洁的黄土,我缓缓地跪下,尊尊敬敬地冲这座坟墓磕了一个头,给她倒了一杯她生前爱喝的散装白酒。“娘,狗子回来了,是狗子不懂事,这么多年没回来看您,也没给您写过信,是狗子混蛋,是狗子没良心。狗子没记恨您,我在外面也没和人打架,还挣了钱买了辆自行车,一定能让三生哥他们羡慕死。娘,狗子听您的,找个媳妇,给咱们老李家生上一窝小狗崽儿。这是您爱喝的酒,我敬您。”听到这里,爹又偷偷地哭起来,尽管他极力掩饰,我还是听到了他微微的啜泣声,当我回头看他的时候,他的眼眶已经是红红的了。“狗子,我和你说,这酒怕是你娘喝不起啊。”“为什么?”“唉,其实,那年田里大旱,再加上咱家的地不好,欠了一屁股饥荒啊,你娘和我就商量,说不让你念了,回家帮忙干千活,还能帮家里赚几个钱,饥荒能还点算点,这样家里也不至于没吃的。我不同意不让你上学的事,可你知道我拗不过你娘的,她那一杯白酒下肚就下了决心,还嘱咐我,狗娃子好面子,不能和他说家里没钱才不让他上学的。从此你娘就开始喝那最贱的白酒,回来拿白水兑几遍喝,也不知道咋了,那酒本是没劲儿的,可你娘她比以前更加容易醉了,酒这玩意儿要是没那么一股子劲儿,更让人容易老啊。”听完爹说的这番话,我更觉得愧疚,我也不知道现在说什么才能挽回一切,就一个劲儿地磕头,直到鲜绿的野草被我的头砸得斜倒着,直到我的额头出现了浅浅的血迹。现在我知道为什么我走的时候爹说其实娘是有说不出来的苦衷,为什么爹说至少我们还活着。爹看到我如此的疯狂,一开始还不想管我,后来他丢下一句话就跌跌撞撞地走下了山,这句话就是,“狗子,我已经很久没说过今天这么多话了,其实我们还活着,足够。”我呆呆地坐在娘的坟头,从正午一直坐到夕阳西下,和娘自言自语地聊着天,也许就像爹和娘隔着小黑屋的大门聊天一样吧。

我回到家,看见爹在厨房忙活,满面春风的,憨憨地笑着却一声不吱,和这一天在我面前哭了好久的那个人不一样,和这一天说了无数话的人不一样。原来是乡亲们听说我回来了,嚷嚷着非要爹请客,说狗子出息了,有车了。当我回去的时候,爹正在准备酒菜,看来他牵去蒋老四家一头猪让他帮忙宰了,要不然菜板子上不会有鲜艳的肉的粉红色。“爹,你咋变得这么快,转头就把娘忘了吗?”爹一边切菜一边说:“没忘。”“那你还在这儿喝酒吃肉,有什么可开心的!”爹听了这句话,回过头来看我。“你还记得我下山之前和你说过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吗?”我一愣,“你说,我们还活着。”爹说“是啊,我们还活着,为什么还要强迫自己一定要去面对人生中最痛苦的一面呢,逝去的人是会变成天上的星星,要亲眼看着地上的人幸福的。再说,我们也不能因为你娘就一辈子不吃肉对吧?”爹竟然还微笑着开了个玩笑,本以为他是个没见过市面的庄稼人,现在看来,年长的人确实是比自己懂得东西多。但是……“爹,我们为什么要请他们吃饭呢,他们把娘忘了?”“狗子,其实你娘死了关乡亲们什么事呢,头两年可能有人说李家媳妇死得可惜了,可后来呢?人们就淡忘了,毕竟不是他们至亲的人啊。人活着是要向前看的,而不是要记住死去的人。”听完爹说这些话,我的心马上就敞亮了许多,甚至还给爹一个大大的笑容。爹看了一怔,随之又表现出些许欣慰。我也开始明白为什么田里的庄稼长势那么好,原来都是因为爹那颗乐观豁达的心。我开始帮爹忙活,拖地,去小卖店买花生米瓜子和散装白酒。忙活到漫天的星星赶跑了太阳,村里的人们都来了。老人们进了院,夸夸院子里的花儿长得好看,又夸夸我,用手拍拍我的肩膀,捏捏我的胳膊,赞叹一声“小伙子长壮实了!”年轻人进了院子,都要伸手摸摸我那辆发着红亮漆色的自行车,三生哥说:“你小子行啊!”小一点儿的孩子嚷嚷着要骑上去玩儿,我就和三生哥不厌其烦地挨个把他们抱上抱下,逗得他们呵呵地乐。

一顿丰盛的晚餐就在星光下进行了。村支书早已换了人,是我念书的时候学校的校长,他最先发了言,说狗子出息了,说狗子他娘没白养他,更没忘说是母校培养得好……说得和领导讲话似的,逗得大家直乐……那一夜在我记忆中,爹是第一次喝酒,那一夜他喝得酩酊大醉。我也一样,要不是乡亲们把我们抬到炕上,我和爹那一晚就拿天空当被子等天亮了。我知道,爹是真的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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