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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果果歌

排排坐,吃果果,你一个,我一个,妹妹睡着留一个。

几个小不点儿一字排开,坐在门槛上,啊呜啊呜吃果果。吃蚕豆、黄豆、豌豆、野萁豆,吃红出血来的桑葚,吃红瓤西瓜、黄瓤西瓜、白皮西瓜、白小娘瓜、青皮绿玉瓜、菜瓜、水瓜和黄瓜;吃黑乌乌的冰糖枣、白斛斛的葫芦枣、红油油的柿子、黄烘烘麻子梨子……吃红菱、水白菱、长四个尖刺的野鸡菱,吃鸡白卵子(鸡头米),鸡白卵子圆圆的叶子活像一只细筛子,又像有一层折边的水平镜子,拔起水里的秆子(茎),带出一个黄泥“萝卜”,剥了有刺的“萝卜”壳,得到一窝莲子状的鸡白卵子。有糯米的和粳米的两种,我们更希望挖到糯米的,生吃,一咬一口雪甜汁儿;煮熟吃,有熟藕的韧和糯米饭的香……开春时没有果子吃,我们三五成群浩浩荡荡去田埂边找毛柴草吃,嘟一声抽出茅草刚刚隆起的肚子,翻出一根白嫩芯子(将来要开成一株小型的穗状芦花),这就是我们无比热爱的“毛笋”,嚼一根,一嘴的青涩汁液,之后能慢慢抿出我们小孩子要的一点儿甜。

最难忘的是夏天时捞菱子。村前的几个水塘里,周家嘴的大河里,满河菱棵墨绿发亮,像刚刚分娩完的女人安静地摊开手脚随我们拨弄。把它们翻个身,说不定就能得到几个个大实沉的红皮婴儿。捞菱子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也很艰辛,况且我们每人带了最大的篮子,况且头上的太阳越来越毒,晒得我们背皮吱吱冒烟,所以有时甚至付出超乎想象的代价。河边的菱棵早让一些过于殷勤的手翻遍了,我们渐渐走往河中间一点,我们有的会游水有的不会,但个个都是胆大包天。一根细竹竿上绑了镰刀,能拖来河中央一蓬菱棵,摘下两排铃铛一样挂在细茎两边的菱子,但是就算这样堆满一只篮子还是太费时间,性急的哥哥们索性游水过去,姐姐们坐了长脚盆划水过去,往往一个下午能嗨哟嗨哟抬回一篮子。但并不是所有的时光都这样顺理成章地进行想象中的收获。有时候,哥哥一瘸一拐带回了一只空篮子,他踩到了水底的碎玻璃,他每走一步都在滴血。姐姐正惊魂未定为小腿上爬满的蚂蝗尖叫。毒日下更是小虫们的天堂,小兵的裤裆里钻进了五只黑蚂蚁,杨树上的刺毛花灌了亚娟一胳肢窝,我和大姐浑身布满蜘蛛丝一样钻心的又痛又痒的烂疥,每天抠到出血为止。更有莫名难过的消息传来,太阳下山时,细芳的大脚盆被两个男人扛回来了,她被蛇一样柔软却极其缠人的菱棵绊住,像一只熟透的菱子永远沉在了水底,再不能回来,我们就这样猝不及防地少了一个伙伴。每年夏天,散落在四野里像蚂蚁一样的爬行队伍中,因为采果子洗冷浴捉鱼冷不丁就消失一两个,我们就要在迷惘中寂静好长一段时日,我们吃菱子时就变得默不作声。

还是说菱子吧,菱子到家,是不准马上吃的,一定要等到太阳下山。像要举行一个庄重无比的仪式,每一个菱子在河水里淘了又洗,直到每一个都像待嫁的新娘水灵光光。后门队里的公场上,浇了一桶又一桶水,直到清洁成想象中的圣地。兄妹几个,才围成一圈,或排排坐,在金色的黄昏里,像虔诚的圣徒,慢慢地叩开一个菱子,极为慎重的姿势像触及自己的灵魂。有时来了小伙伴,气氛就不一样了,大家边吃边讨论着明天去东边的杨家村还是南边的藕池村,那里的菱子一定大得赛过拳头,菱肉一定是从没有过的甜。我们才又开心了,因为我们又有了一个值得期待的明天。

和菱子有关的记忆更早是在四五岁,夏夜,夜半依旧闷热,蚊虫叮咬,我渴,就哭,亲娘(奶奶)从床上坐起来,一边骂咧我超生的娘连累了她,一边手伸向床架子上的铁钩子,钩子上挂着一只竹篮子,里面有小半篮水白菱。哥姐吃菱子时妹妹睡着了,他们给睡着的妹妹留的。甜是个好东西,我不哭了。谁也没有叫哥哥姐姐们这样做,但他们早早学会了像善解人意的父亲母亲一样去分享和呵护。

其实那是个物质匮乏的童年,但现在回想起来,萦绕在舌尖上的,那淡淡苦涩里包裹的,是浓得化不开的甜,铭心刻骨像一场旷世的初恋。相反如今食物名目繁多,我们的味蕾却突然忧伤地失去了方向。 像再也找不到一条清澈的河流,那些果子,我的许多朋友们悄悄淡出了我们的视野。我曾经跑了几十里路,也没有在一个水塘里找到久违的鸡白卵子,它躺在字典里,有个陌生的名字叫芡实。它们一定没有在这个世界上消失,它们一定隐藏在某处,等着某一天重生。这些曾和我们相依为命、患难与共的朋友啊。

“排排坐,吃果果,你一个,我一个,妹妹睡着留一个。”我卑微躯体的某个角落因为这首童年的歌谣散发着圣洁高贵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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