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想找枚铜钱做个毽子给侄女踢,娘说在箱子底有几个,但记不清是哪个箱子了。于是,我在那两个漆迹斑驳的大红箱子里翻腾。箱子很旧,又笨重又难看,我们多次建议将它们"库藏"起来,可娘不采纳。记忆里这两个箱子也从未曾离开过堂屋最显眼的位置,娘说过,那是她结婚时的惟一家具。
没想到,箱子的最底层,在一摞娘多年前为我们纳的千层底儿下面我发现一个泛黄的老式信封,压得很平展,看来是特意保存的。我怀着强烈的好奇心悄悄拿出来,上面写着娘的名字。字歪歪扭扭,因年久而有些模糊,但写得相当认真。打开信封,里面只有薄薄一页纸,同样歪歪扭扭却认认真真的几行模糊的字:
"兰:
我平安到了工地,不要牵挂。等挣了钱买几件家当,俺就去娶你,俺会一辈子对你好!
忠远
1976年春"
我的大脑忽然变得一片空白,傻楞楞地捧着它只感觉心跳得厉害,胸中仿佛有汹涌的波涛要冲出来。刹那间我泪盈双眼,滚滚而落。
署名是父亲,是父亲的情书,我不敢相信,成天把早已佝偻的身影掩没在田地里的父亲;只会一年四季为庄稼操劳的父亲;在我们得奖受表扬时才会把脸上皱纹舒展开来的父亲;被我认为敦厚得只会干活只会用沉默来爱我们的父亲,居然写过一封不平常的信,一封情书!再颤抖着打开看看,"这是真的!"我泪流满面。
信中只有那么平淡的几句话,没找到一个"爱"字。一向认为爱情就是山盟海誓、甜言蜜语的我,此时被一封无"爱"的情书感动得不能自已……
模糊的视线中往事清晰地浮现出来:父亲把水缸挑得满满的,娘总板着脸嚷父亲:"这些事你也要管?就是闲不住,受苦的命!"父亲咧嘴笑笑,第二天依旧如此;天气突变的日子,娘慌忙地为地里干活的父亲准备避雨工具,我曾偷笑娘的这种慌乱;他们把我们姐妹吃剩的一个鸡蛋推来让去,说一些连我们都知道是假的理由来拒绝,最后父亲一拉脸:"快吃了。推让个啥?"母亲则会委屈却又掩饰不了一份羞涩,低下头幸福地吃下去……
平平淡淡的生活中这些平平淡淡的事原来竟蕴含着这么深这么真的爱情!他们爱的方式很普通,总是被我们淡漠,他们爱的方式又太深沉,我们不容易觉察。为了生活,为了我们,父亲拼命挑着生活的重担、把爱埋在心底,用锄头用汗水播洒爱的种子,那片黄土地种着父亲的殷殷期盼。还有母亲,她的双手又何曾停歇过,那一摞被时代被赶潮流的我们遗弃的千层底鞋,该是母亲多少个日夜一针针纳的!他们默默用心爱对方,爱儿女,在儿女身上延续他们的希望,他们的理想,他们承担的爱情!
或许父亲一生只写过这一封情书,母亲一辈子也只收到过这一封情书,可这封无"爱"的情书被他们珍存了几十年,这比花前月下,卿卿我我的爱情浪漫了多少倍啊!母亲一直小心保护,每天擦拭的红木箱会不会是父亲那次打工挣钱买的?是不是买回来,他们就开始了一辈子的相濡以沫?我不知道,我只知道父亲每天都在实现他对母亲的"山盟海誓"–"一辈子对你好!"也知道母亲的爱从那两只红木箱溢出来,溢满整个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