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在鲁西农村,在那里度过童年,直至十二岁时随家搬至江南。记忆中,儿时的冬天很冷,屋檐下挂着长长的冰凌,吐气成霜,覆水成冰。即使天寒地冻,孩子们的乐趣也是无处不在的。那时大家常玩一个游戏,几个孩童憋着长气,直至小脸涨红,然后对着空中徐徐吹去,随着气流涌动,口中一股股白烟升腾而起,大家以此为乐,比试着谁吐出的白气最长。
为了御寒,大人小孩都穿着棉袄、棉裤,脚上登着棉鞋,厚厚的鞋底,白色的,软软的鞋帮,黑的、红的都有,非常暖和,只是有碍美观,看着笨重。那时改革开放不久,大家生活水平普遍不高,谁要是能穿上亮蹭蹭的皮鞋,一定会成为街头巷尾风传的新闻。我的父亲恰好有皮鞋穿,他是工人,在县城的国营钢厂做工,每周末回家一次。那时还没有双休日,每到周六,母亲就开始清扫房间,准备比平时稍显丰厚的饭菜,准备迎接父亲的到来。傍晚,我和姐姐呆在家里,当听到噔噔的皮鞋声时,就知道父亲来了,远远地奔过去,口中叫着爸爸,却直冲向他手中的皮包,寻摸带回的零食。
不知从哪一年起,城里时兴起旅游鞋,白白的鞋帮,镶嵌着蓝色的商标图案,比棉鞋不知好看多少,只是价格嫌贵,赶得上不少人家一个月的开销。村里个别家境好的小孩,也穿上了旅游鞋,走在路上,跑在操场上,在众多土了吧唧的棉鞋中,很是惹眼,招人羡慕。可能是父亲那双能上新闻的皮鞋,让我有了虚荣,我开始朝思暮想能有双比皮鞋更吸引人的旅游鞋。终于,经不住我再三的纠缠,母亲答应我等父亲周末回来,带回这个月的工资,就给我去镇上买旅游鞋。
熬过了周三、周四、周五,终于等到了星期六,我还清楚地记得那是个风雪天,鹅毛大雪已下了整夜,地上几寸积雪,银装素裹,天地一片萧瑟。只有家中的炉火,红彤彤的,暖洋洋的,我一边烤着火,一边竖着耳朵,留心听着脚步声。“嚓”、“嚓”、“嚓”,当特有的节奏传来,越来越近,我兴奋地跳着跑了出去,拉着父亲进屋。
母亲对父亲说,二小非要买旅游鞋,入了魔怔。
哦,父亲答应了一声,他知道母亲还会接着絮叨。
这月工资发了吧?母亲有些急切的问道。
你答应孩子了?父亲反问道,看了看高兴到灵魂出窍的我。
还能怎么办呢,二小是头犟牛。母亲无可奈何地说。
明天去镇上买。父亲说着,在炉火上烤烤手,准备吃饭。
周末的傍晚,我穿上了漂亮的旅游鞋,和姐姐一道送父亲去上班。我们走过田间小径,来到村外的大路旁,等公共汽车。一路上,我那双白白的旅游鞋踩在白白的雪上,激荡起咔、咔、咔的声音,特别好听。
看着一个小黑点,从山坳中缓缓驶来,父亲帮我和姐姐拉紧领口,说道,回去吧,爸爸要上车了。
爸爸,一路当心。我和姐姐都有些不舍。
父亲摆摆手,转身上了汽车。
这时,我突然发现父亲没有拿他一贯用的皮包,却在肩后背着一个大布袋,鼓鼓的,装满了东西。
姐,爸爸背的什么东西。我说话间,咔嚓声响,车门已关上。是煎饼、咸菜,爸这个月工资没发,他把下周吃饭的钱拿来给你买鞋了。
我脑中“哄”的一声,突然一片空白,如这银色世界。爸爸做的是重体力活,吃不好,就没力气,就有危险。我看着脚上的旅游鞋,想想父亲肩上的大布袋,羞愧、懊恼,涌上心头。
许多年后,我离家住宿读高中、读大学,又离家工作在遥远的地方,结婚、生子,与父亲的联系越来越少。方今,身处繁华之地,为儿子买了各式各样的鞋,再也不会为一双鞋的价格而纠结。但在一个个不经意间,星月下,睡梦里,奔波中,父亲的背景总会突然浮现在我眼前——雪后的傍晚,北风呼啸,父亲背着布袋,挥挥手,驶离了我的视线,驶向我一站站的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