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带刀的少年

第一章:闪

1

那天中午,在热轧厂的食堂吃了一个份饭之后,我独自在操场上闲逛着。上午老师讲的课程,在我的大脑里一片空白,就像气体般蒸发了。也许,我根本就没听进去,我的大脑像一个顽固的铸铁脑袋,在抵抗着从老师嘴里飞出来的那些所谓的知识。这其中还有别的事情,让我不能专心听讲。操场上几个低年级的同学在踢足球。还有几个女生在那里呐喊。我厌恶地躲在一棵杨树后面,偷偷地抽了一支烟。我的影子被杨树影子淹没了。我晃动着还是不能逃脱。那杨树的影子是那么冥顽不化,我拳打脚踢着。我自然是徒劳的。扔了烟蒂,我还是小心地用脚把它埋了起来。我看到一只蚂蚁被我埋进去一半的身体,在挣扎着,我看着,只是看着,那挣扎给了我一种莫名的快感。我又踢了一小撮沙土把它完全地埋住了。过了几秒种,我又踢开泥土,竟然没有看到那只蚂蚁。我弯下腰,扒拉那些沙土,还是看见了那只黑色的蚂蚁。它无力地僵在那里,就像死了一样。过了一会儿,它缓过力气,慌张地爬走了。我没有继续戕害它。

学校围墙上的铁丝网看着就像是一座监狱。我们的技校坐落在很多工厂之间,可以看到那些工厂的大烟囱像巨大的生殖器矗立在那里。还能听到那些机器发出的喧嚣的声音,扎进耳朵里。毕业后,我的身影也将淹没在那些机器之中,成为那些机器的一部分。铁丝网上落了几只麻雀,我捡起一块石子扔过去,它们惊飞了。我笑了笑。这时候,那只足球飞了过来,正打在我的脸上,我感觉到鼻子流血了。我对着那几个同学骂着,操你妈,不看着点儿。过来捡球的同学听见我在骂,接过话来问,你骂谁?我说,谁踢的球打到我就骂谁。那同学喊着,马天亮,这个同学骂你。那个叫马天亮的跑过来,你骂我吗?我说,谁踢的球打到我,我就骂谁。马天亮说,就我踢的。我说,你踢的怎么的?打到我了,你看,鼻子都流血了。马天亮说,球又没长眼睛。我说,你还没长眼睛吗?你瞎吗?这马天亮是一个光头,据说在他们钳工班很有威慑力。他说,我就踢球打你了怎么着?我说,你不能不讲道理吧?他说,我就不讲道理了?他说着过来揪我的脖领子,我说,你放开。我数三个数,一、二、三,你放开。马天亮说,我就不放开。我伸出手一个直拳打过去,他一躲,抬脚在我的裆部踢了一脚,我下面一疼,佝偻了一下身子,弯腰抱住他,想把他摔倒在地上。马天亮喊着,弟兄们,操家伙。这时候,只见其他的几个同学从旁边的钳工实习厂里操起了锉刀还有锤子扑了过来。我看情形不对,松开马天亮,撒腿就跑。他们在操场上追我,直到教导主任出现,他们才放过我。马天亮说,放学见。我没有回话。放学的时候,我在旁边的垃圾堆里捡了节钢管放在书包里。骑车回家了。他们在这之后,并没有找我的麻烦,但我时刻警惕着。

从那之后,我每天上学的书包里都带着我的那把蒙古刀。

2

放学的时候,南洛说,我的“尼采”跑丢了。我问,在什么地方跑丢的?南洛说,我去精神病院看我妈,刚下车,“尼采”就从我的怀里挣脱跑了。我有些想念那只猫了。那次相遇后,我回来,查了“尼采”,就是那个说“上帝死了”的人。我安慰着南洛。她还是愁眉苦脸的。我把从图书馆借来的艾略特的《荒原》给她看,她推开了。后来,我们去了动物园,看到那些孔雀的时候,其中的一只孔雀竟然在她的面前开屏了。她欢欣地喊叫起来,拉着我,喊,你看,你看,它对着我开屏了。我感觉到我的手臂就像过电了一样。我承认我喜欢上她了。我们爬到了纪念碑下面,看着落日像一艘黄金船,缓慢地航行着,淹没在远处的群山之中。她吻了我一下,在我的脸上。瞬间,我的脸仿佛燃烧起来。她依偎在我的肩膀上,问我,那落日的地方是什么地方?我说,一个很遥远的地方,我们没有去过的地方。她没有追问,看着那落日余光在慢慢退去。远处的山峦像一群奔跑的动物。她自言自语地说,我看那落日的地方有些像我妈住的精神病院。我没有探问她母亲的病症。天很晚了,我们才从动物园出来,路过狼圈的时候,里面的苍狼发出吼叫,她紧紧地挽着我的胳膊。她对我说,我可能过些天就不念了,我爸说要找人把我办去当兵。我就像被浇了一盆冷水,怔怔地不知道说什么。

回到家的时候,我整个人就像丢了魂似的。

我妈问我,怎么了?是不是病了?

我说,没什么。

我躲到我的屋子里去了。

我妈推开门说,你爸很长时间没回来了。

我没有吭声。我妈叹息着关上了门。

黑暗中,我看到了那只金色的孔雀,它翎羽上的一只只眼睛在看着我,闪闪发亮。我数着它们,直到我的眼睛也花了。我不知道究竟有多少只眼睛。孔雀突然变成了南洛站在我的面前……

我躺在床上,用那本《荒原》盖在脸上,直到身体的燥热退去。我想到我的那次溺水,为什么我没有死?为什么?

我去厨房喝水的时候,看见母亲坐在那里哭泣。我说,有什么哭的?他不回来,将来我养活你。她哭得更加凶猛了。我厌恶地倒了杯水,回屋了。母亲的一句话跟过来说,他把家里的钱也都带走了,以后我们可怎么……

我回头来了一句,要不要我找到他,杀了他?

母亲没有说话,瞪大眼睛看着我。我关上门,掏出我的那把蒙古刀,在手里把玩着,甚至用手指试了试刀锋,突然,我一甩手,把刀飞了出去,掼在门板上,刀身在门板上颤动着,发出嗡嗡的声音。我把刀从门板上拔出来,找了一个合适的距离,反复几次,我甚至还画了一个人脸钉在门上,对着人脸,练习我的飞刀。直到把那张纸都扎烂了,我才躺在床上喘着气,手里握着刀,在我的鼻子上、眼睛上、耳朵上、脖子上游走着。

放下刀子,我想起了什么。从书包里翻出那个我捡来的打火机。上面有一个女人的粘纸,每打一下受热,那个女人就会慢慢地把衣服脱掉,直到能看见她隐秘处黑色的毛。

我疲惫地睡了,我遗精了。

3

马天亮因为偷盗厂里的钢铁,被抓了起来,学校把他开除了。我心里高兴了一阵。但,我仍旧随身携带着我的那把蒙古刀。我觉得这个世界随时都会充满危险,在威胁着我。

学校里还发生了一件事。一位女同学在中午去热轧厂食堂吃饭回来的时候,被人拖进了一间废弃的仓库里给强奸了。这件事,让我开始跟南洛形影不离。

星期天,南洛约我去看她的母亲。那天,她穿着蓝色的牛仔裤和白色的高领毛衣。又黑又直的长发在阳光下,反射出诱人的光泽。白色高领毛衣紧贴在她的身体上,勾勒出美好的曲线。我盯着她看,她笑笑问我,看什么?我说,看你。你真漂亮。她说,嘴很甜嘛!是不是对别的女孩子也这样说过?我紧张,脸涨得通红地说,没有,没有,你是我这个年龄认识的第一位女孩。她说,你骗人。我说,骗人就让我去死。她连忙说,不许说这样不吉利的话,赶快呸三口唾沫。我连忙呸了三口。她说,跟你开玩笑的,你还当真了。我承认我是一个没有幽默细胞的人。尤其在女孩子面前,我简直木讷得像一个木头人。

去郊区的大巴路过一个湖。我看到很多人抬着网在湖里捕鱼,他们拉着网,无数条鱼在渔网里跳跃着。其间,还有人给一条很大的鱼绑上一块红布抱在怀里,拍照。

一路的风景并不都好看。还有一处拆迁的废墟,一栋没有被拆掉的房屋像一座碉堡屹立在深坑中间,在房顶上,还飘扬着一面红旗。一个蓬头垢面的人坐在屋顶上,身边是几个液化罐,准备好了随时都要爆破。

南洛依偎在我的肩膀上睡着了,我关上窗户,把我的衣服脱下来盖在她的身上。

到了精神病院,那是一排二层的小楼,四周围着铁丝网。南洛还在四处看着,在树丛里寻找着“尼采”。到了门口,南洛没让我进去,说,你在这外面等我。我诧异地动了动嘴,没有说什么。我在铁丝网外面吸烟,看着里面。那些眼神呆滞的人在院子里,走来走去。有一个中年男人在一棵树下站着,手里拿着一本书,大声地朗读着。他看见了我,连忙又转过头去,声音变得更大了。他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我清晰地听见他念着:“想到来日,确立一种目的、有所偏好,这一切都以相信自由为前提,尽管人们有时也确信并没有感受到自由。但是在这个时候,这种高级的自由,这种唯独它能够建立一种真理的存在的自由,我知道得很清楚,是并不存在的。作为唯一的现实,死亡就在那儿……”

一个人冲过来,从他的手里夺走了书,撕扯着书页,四处飞散着。一片纸页飞到我的面前,我看到那是一本名叫《西绪福斯神话》的书。两个人在树下厮打着,只见几个膀大腰圆的管理员穿着白色的大褂跑过来,把他们拉开,捆绑着押走了。那个朗诵的人还在回头看着我,喊着,我要自由,我要的自由不是真正的存在。

我听不懂他说的话。但我看到他挣扎着,鞋从脚上掉下来,他光着脚,被两个管理员架着胳膊,拖走了。就在我发呆地看着时,一个人冲到我的面前,在铁丝网里面,手抓着铁丝网对我晃动着。我吓坏了,连忙后退。他慢慢地跪下来,趴在地上,手从铁丝网的下面伸过来。这时候,我看到一个红色的苹果,在铁丝网的外面,几乎就在我的脚尖前面。我没敢动,而是弯下腰,捡起苹果,同样趴在地上,从那个缝隙把苹果滚进去,我没敢递给他,没敢。他欢欣地伸长胳膊抓住苹果,看着我张大嘴笑了笑,连牙龈都露出来了。我趴在地上还没起来,他又把苹果滚了出来,比划着,让我吃苹果。我拒绝了。把苹果又滚了回去,他生气地看着我,怒目金刚般,把拿在手里的苹果咔嚓一口,咬掉一块,大口地咀嚼着,眼睛盯着我。他已经坐起来了。我也起来,坐在那儿。他又把苹果滚过来,比划着让我吃,我小心地捡起来,擦了擦,我看到他的眉头蹙着。我连忙咬了一口。他笑了。对我竖起了大拇指。我又把苹果滚回去,他擦都没擦,就又咬了一口。我仔细看着他,四十多岁,满脸的胡须,两只眼睛很大。就这样,我们拉锯式地吃着那个苹果。剩下果核的时候,他对着阳光看了看,然后,放到地上,用拳头把果核砸碎了,从里面拣出几个黑色的种子,把其中的几粒递给我。这回我没有提防他,而是接过了他递给我的苹果籽。他把剩余的几粒苹果籽,挖了一个小坑埋了起来。我也模仿着他的动作想挖坑,也把苹果籽埋起来,他看着我,比划着,不要,他让我带回去。我小心地掏出烟盒,把那几粒苹果籽包了起来。他笑了。我递给他烟,他拒绝了。用手比划着我们是朋友,这是我们的秘密。我点了点头。他突然发作,逃走了。看着他的背影,我感觉到手里的那几粒苹果籽沉甸甸的。我把它藏在了我的衣兜里。

南洛从里面出来,她好像哭过了,两眼红肿。

我们离开精神病院,南洛说要去离这里不远的乒山上的一座庙去烧香。爬到乒山的时候,我已经累得气喘吁吁,坐在台阶上,看着南洛,一座座佛像前跪拜着,看上去是那么虔诚。她弯下腰去,后腰间闪着白色的光。我知道那是她露出的肉。南洛喊我,萧耳你也过来拜拜吧。我拒绝了。我掏烟的手摸了摸衣兜里的那几粒苹果籽。烟已经没了。南洛拜完了佛,我从台阶上站起来,那把蒙古刀从我的身上掉了出来。南洛惊诧地看着我问,你带着刀干什么?我说,保护你,也保护我。南洛说,以后别带了,我明天就退学,要当兵走了。我心痛了一下,没有回答她的话,把刀收好。

一出庙门,就开始下雨了。我们在庙里避了一会儿,雨还是没有停的意思。我们冒着雨从山上下来,已经都淋湿了。我们在路边等车。我突然想起精神病院里那个朗诵的人,我问南洛,你知道一本叫《西绪福斯神话》的书吗?南洛看了看我说,知道,但没看过,我看过这个人的一本小说,叫《局外人》。作者好像是法国的叫加缪。我哦了一声。南洛问,你怎么突然想起问这个了?我说,刚才在精神病院铁丝网的外面,我听到一个人在里面对着一棵树朗诵,后来,冲过来一个人,跟他抢起那本书,一片撕落的纸页上,我看到了那本书名。南洛说,你可以找来看看。不过,我更推荐你看一下《局外人》。

就在我们谈话的时候,南洛发现了一只黑猫从雨中穿过,她呼喊着,那并不是她丢失的“尼采”。

4

雨直到进城也没有停,反而越下越大。公共汽车正好离南洛的家不远,南洛邀请我说,到我家去把衣服吹干,你再回去吧?我正好懒得回家去面对我妈那张愁眉的苦脸,就答应了。我心里有些激动。我拉着她的手跑上过街天桥,茫茫的雨幕几乎覆盖了整个世界。街上的行人和车辆仿佛随时都可能在水面上浮起来。我们在过街天桥上站了一会儿。南洛说,我心情不好的时候就喜欢站在这里,看着这来来往往的人群和车流,我甚至一次次地冲动想跳下去,但没有那个勇气。恰恰是这种感觉释放了我内心的一些东西,让我还活着。一次,也是下雨,我站在这里,我爸跑过来抱住了我,他哭了。那是我第一次看到我爸哭,一个接近五十岁的老男人的哭。他说,我的母亲当年也许也这样……其实,我母亲是家族遗传的疾病,跟父亲无关,但父亲的心里仍深深地愧疚着。想想我妈在精神病院里已经三年了。我就要去很远的内蒙古当兵了,我有一个请求,如果你有时间的话,可以替我去看看我妈吗?我说,可以。她说,谢谢你。我妈正常的时候,跟我说过我有一个外祖父,在监狱里。他是一个着名的琴师。一次意外,他进了监狱。那时候,母亲比我还小,被她姨妈接到我们这座城市,直到嫁给了我爸,她再也没有见过她父亲。那次意外,我妈后来说,是我外祖父杀害了我外祖母。她恨我外祖父,她再也没有回那个城市。一次也没去监狱看过他。

我不知道说什么。一只手搂着她。她的衣服已经湿透了,我感觉到我的手指几乎触及到了她的皮肤。这雨像梦幻一样迷人。这样的感受令我眩晕,它是多么激动人心!但我还是想到了精神病院里那个朗诵的人,还有那个跟我分享苹果的人。我摸了摸衣兜,那几粒苹果籽还在里面。我冲动地站在天桥的栏杆上,看着被雨淋湿的世界,背诵着:“想到来日,确立一种目的、有所偏好,这一切都以相信自由为前提,尽管人们有时也确信并没有感受到自由。但是在这个时候,这种高级的自由,这种唯独它能够建立一种真理的存在的自由,我知道得很清楚,是并不存在的。作为唯一的现实,死亡就在那儿……”

我不知道当时我为什么有那么好的记忆力。

南洛把我从桥栏杆上拉下来说,我看,领你去了一趟精神病院,你也病了。

我说,可能我本来就是一个病人。

南洛说,这也许是我们人生必须经历的一个时期吧,以前我也是,现在我感觉我成熟了。

我笑了笑说,你就跟我装大吧!

南洛说,我本来就比你大,大几个月也算大,你应该叫我姐姐的。

我对着雨发疯地喊着,姐姐……姐姐……

南洛说,别疯了,我们回家吧。

我从桥栏杆上蹦下来,没想到揣在兜里的那把蒙古刀竟然掉了,我感觉身体一轻,就像失去很重的重量,我弯身在桥栏杆上看着那把刀坠落。只见那刀竟然脱鞘了,翻转着,呈现美丽的弧线在雨中翻转着。我以为它会垂直扎进雨中的柏油马路,可是,它却扎了一下,没扎进去,就被弹了起来,摔倒了。是的,摔倒了。刀鞘落在了它一米以外的距离。我喊着,我的刀。我要下去捡。南洛说,你一直带着这把刀,我心里不放心。感觉你随时都可能用这把刀对这个世界出击似的。别去捡了。我说,不。我倔强地转身冲到桥下,捡起我的刀,因为刀尖掼在了地上,竟然卷曲了。我一直都认为这是一把锋利无比、坚硬无比的刀,没想到刀尖竟然卷了。我很伤心。再看那刀鞘已经被过往的汽车给压扁了。我还是捡起来,试图把刀子插进去,试了几次,都没有成功。我沮丧地抬头看着桥上南洛,她也在看着我。她好像看出了我的沮丧,竟然冲我笑了笑。等我回到桥上,她看到那把狼藉的刀子,笑了笑说,这回你可以扔掉了吧?根本就不是纯钢制造的,你还当成宝贝似的。我没有说话,还是把它揣了起来。有那份重量坠在我的身体上,我安心。我相信,我会把它恢复的。

第二章:转

1

十六岁那年七月,我差一点儿就死了。那年,我结束了中学生活,满心憧憬着,可能考上重点高中,可是,还是差十几分,中专也没有可能。知道这些结果的时候,我已经心灰意冷,就像沉在一个灰色的深渊之中。

有一天,我妈叫我帮她干活,我气哼哼的,没有搭理她。

我妈急眼了,说,怎么?养你还养出毛病了啊?叫你帮忙干点小活儿都不行了吗?你已经中学毕业了,你已经十八岁了,你现在是大人了。我和你爸养了你十八年,没有功劳,还有苦劳吧,你看看你现在什么态度。今天,你要是不干活的话,就滚出这个家。

我脖子梗梗着,看着我妈。

我说,走就走,这个破家谁稀罕。

我摔门,走了。

我走在街上,不知道去什么地方。这个世界,或者说,这座城市,没有什么地方是属于我的。

在街上,我看见那些考上重点高中的同学有说有笑的,我躲在一棵树的后面,直到他们走远。

我走到火车站,坐在那里,看着拥挤的人群,听着火车尖锐的叫声。我希望能被火车带到远方。可是,我去哪儿?我摸了摸兜,里面还有二十块钱。我突然想到,我二姨住在辽阳的一个小地方,好像叫寒岭。看看,我要去的地方。寒岭。这个地名很符合我当时的心境。

我跑到售票处,问,去寒岭要多少钱?

售票处里的那个人说,两块钱。

我买了一张火车票,爬上去寒岭的火车。那个地方,我小时候去过一次,是一个靠山靠水的小山村。坐在火车上,我感到全身轻松。我逃离了我的那个家。我不用再看我妈那副嘴脸了。在火车上的那一刻,我发现,我是我自己。其实,目的地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逃离了,逃离到一个陌生的地方。还有,必须有一个目的地,因为我还没有一个人出去闯的勇气,再加上,我还有一个机会,那就是考上技校,当工人。

当时,我想,先逃离几天,等技校的分数出来后,我去看看,如果考上了,我就回家。如果考不上,我就死。这个世界太我妈的没意思了。这种赴死的心态,我已经准备好了。

那是一趟慢车,像牛车似的。我旁边的一个傻大叔在抽烟,是那种很呛人的旱烟,简直是在放毒气。我离开座位,到每一个车厢闲逛着,不时地在车厢连接的地方,扒在车门的玻璃窗上看着外面。火车经过的地方都是绿色,就仿佛火车是从一个绿色的隧道中穿过一样。偶尔在铁轨旁边的树丛中,暴露出来的那些无名的坟墓,让我心情沉重。那些死者,那些被埋葬者,他们曾经活过,他们的过去活得好吗?还是也像我一样,经历着人生的一次灰色的地域。如果,我死了,是否也会像他们一样。我的眼泪在眼眶里打着转。瞬间,我突然对死亡充满了恐惧。死亡就像一座冰山,从我人生的海面上浮现出来。

我不敢去想我的未来。

我离开车厢的连接处,继续在车厢内闲逛着。我看见一个在地上爬着的残疾人,向人们要小钱。我本来打算给他几毛钱的硬币,可是,我没给。因为我想起,不久前,我在市里的马路上遇到一群这样的残疾人。他们有妇女、儿童,还有老头。我在心里称他们是“渴望怜悯的大军”。他们游击在每一座城市,是一个团伙,背后的操纵者,可能是一个吃得满嘴流油的家伙。我从他的身上跨过去,进入下一节车厢。我听见他在背后骂了我一句“操你妈的”。我没有回头。如果,他不是一个残疾人,我非踢他不可,把他的屎踢出来。

车厢里,干什么的都有。我甚至看见一个小偷,用刀片在割一个中年男人的黑色的人造革皮包。他发现我在看着他,就用刀片对着我打了一个“X”。我知道他是在恐吓我。他的意思是要在我的脸上来那么两下。我连忙避开他的目光,走了。最后,我还是施舍了两毛钱。我把两毛钱施舍给了一对盲人卖唱的妇女。那小丫头蛋子,扎着一对羊角小辫,眼睛大大的。她爹拉着胡琴,她咿咿呀呀地唱着。我听着,心里一阵酸楚。她的声音就像一块巨大的黑布,从头上蒙住了我的眼睛,我看不到光明。我在黑布中泪流满面。在她停止唱歌的时候,黑布没了。但心里被勾起的丝丝缕缕的悲伤还存在。我只好掏出两毛钱,扔给他们。胡琴的声音,更多是胡琴的声音,让我感觉到我像一个孤儿。后来,我在一本小说里看到一句话说:“每个人都是一座孤岛,你不需要父母。”多么叛逆的话。当时,我就是这样的感觉。

我走到车厢的尽头,趴在那里看着碧绿的田野,我的心一下子,像一只小鸟,飞了出去。我张开两条胳膊,耳边是呼呼的风声。我感觉自己仿佛飞了起来。火车穿过隧道的时候,一片黑暗。我仿佛成了火车的一部分。对着黑暗中的隧道,我大声嘶喊着:“啊……啊……啊……”

火车开出隧道,一道强光几乎把我击倒在地上。我筋疲力尽,两手紧紧抓着栏杆。这个时候,我有了一个想法,如果我要死的活,就从火车上跳下去。死在铁轨旁边,什么时候都可以听到火车的声音。如果我的鬼魂郁闷了,还可以爬上火车,跟着它到全国各地去。我在火车的尽头,背靠着栏杆,坐在地上,一直闭着眼睛,无论它穿过隧道,还是到达光亮的地方。那一刻,我沉浸在对死亡的憧憬之中。

2

隧道和光亮的连接,就仿佛阴阳两界。

“帮我抓住它……帮我抓住它……”

一个女孩的声音传进我的耳朵。我连忙睁开眼睛。我看见一只黑猫向我跑过来。一个穿着白色连衣裙的女孩,跟在黑猫的后面,追赶过来。

女孩和黑猫让我仿佛置身在死亡的冥界之中。

难道我……我死了……

我连忙掐了自己大腿一把,疼疼的,还好,我还活着。

“尼采,你不要跑,再跑你就要跑到火车外面了,会摔死你的,快过来,乖,我给你烤鱼片吃。尼采……尼采……你给我回来……”女孩对着那只猫说着。

那是一只名叫“尼采”的黑猫。

女孩就像一束光,进入我的视野。

女孩看见我眼睛一亮,她对我喊着:“帮我抓住它……帮我抓住它……”

我伸开双臂,在等待着黑猫扑过来。本来,我以为,黑猫不会扑过来,没想到,它还真的扑过来了。它竟然扑在我的脸上,把我的脸抓出几道伤痕。我连忙伸出手抱住它。它还在抓着我,我只好按住它的爪子,让它不要再乱抓。我的脸上丝丝地疼。我甚至感觉到血珠渗出皮肤,从脸上滚落。果然,一滴血珠,滚落,落在地上,摔碎。要不是女孩出现在我的跟前,我恨不得把黑猫扔到火车下面,摔成肉饼。

女孩蹲在我的跟前。她身上一股清新的香味迎面扑来。

女孩说:“谢谢你。”

女孩说着,就要过来拿黑猫。

我说:“什么破猫啊?你看它把我的脸抓伤了?”

“太对不起了。”女孩连忙说。她伸过手来,撩了撩我脸上的头发,说:“出血了,这该死的尼采,今天怎么了?真想摔死它算了。”女孩对着我怀里的尼采说,并且伸过手来,在尼采的脸上扇了一个耳光。叫“尼采”的黑猫被打得脑袋晃了一下,喵地叫了一声。

我说:“别打了,哑巴畜生,不懂什么的。给你,看好了,要是叫它抓了别人,可能就不这么简单了。”

我把黑猫还给了女孩。

女孩一声声地说着:“谢谢……谢谢……谢谢……”

女孩甚至对黑猫说:“尼采,你要谢谢人家,要不是人家,你现在可能已经摔成肉酱了。”

女孩举着黑猫的两只前爪,对我作揖。我看着女孩。女孩是圆脸,长长的睫毛里藏着一双大大的眼睛。她的眼睛清澈、深邃,显得恬静,充满魅力,那里散发出一种暖意。她的眼睛就像一张舒适的暖床,让我冷漠、绝望、迷惘的目光喜欢在上面躺一下。

女孩抱着黑猫说:“你怎么发现这个地方的?这个地方真是凉快,不像车厢里,简直要闷死了。我可以坐在你的边上吗?”

我说:“可以,这火车又不是我家的。”

女孩就坐在我的旁边,看上去像一幅画。她竟然没有顾及地上的脏,一屁股就坐在那里了。我不敢看她裸露在裙子外面的小腿。那个白啊,像两根大白蜡。我真的不敢看,要是再看的话,我眼睛突突跳的小火苗,就会把大白蜡点燃了。我的目光只好落在那只黑猫身上。

我问:“你刚才叫你的黑猫什么?”

女孩说:“尼采啊。”

我说:“听上去像一个外国人的名字?”

女孩说:“你不知道吗?它确实是一个外国人的名字,是一个外国的哲学家,是一个狂人。”

我哦了一声。为我的浅薄而脸红了一下。

我还是承认说:“我不知道这个人。”

女孩说:“有机会的话,可以借我的书,给你看看。”

我睁大眼睛问:“你是哪儿的啊?你也是溪城的吗?”

女孩说:“是啊。”

我说:“我也是。”

我问:“你这是去哪啊?”

女孩说:“辽阳。你呢?”

我犹豫了一下说:“寒岭。”

说出这个名字的时候,我感觉到一阵寒冷。

女孩说:“还有两站你就要下车,走亲戚吗?”

我没有说话。因为我本来就不知道我的目的,我只是从家里逃出来的。沉默了一会儿,我说:“算是吧。”

女孩说:“怎么算是呢?”

我说:“我是从家里逃出来的。”

女孩瞪大眼睛看着我说:“你也是逃出来的啊?”

女孩说:“我也是。”

女孩哈哈地笑起来。我可能是被她的笑声传染的,我也笑了,但我没有笑出声。我能感觉到笑容在我僵硬的脸上慢慢地让我的脸部肌肉变得柔软。

我几乎是自言自语地说:“我刚中考完,重点高中和中专都没考上,心情很不好,今天早上,和我妈吵了一架,就跑出来了,我也不知道去哪儿?后来想到,我二姨住在寒岭,我就买了火车票。”

女孩说:“我们是两个同病相怜的人。”

我问:“怎么?你也是……”

女孩眼泪盈盈地说:“重点高中和中专,我也没考上,我报了钢铁技校,还不知道结果。我也是跟我爸吵了一架,就跑出来,我去辽阳是我奶奶家,我也好长时间没看到我奶奶了,所以,没跟我爸妈说,我就……”

我惊讶地看着她说:“我报的也是钢铁技校。”

女孩说:“那将来我们要做同学了。”

我沉沉地说:“还不知道能不能考上呢!钢铁技校可是全市技校里分数最高的。”

女孩看着我说:“我相信你没问题。”

女孩的话像阳光一样,一下子赶走了我蒙在心上的阴霾。

我说:“我也相信你没问题。”

女孩丝毫没有高兴,表情阴郁。她怀里的黑猫,仍旧让我感到恐惧。女孩说:“你知道,上了技校,可能一辈子就当工人了,工人是什么?就是出苦力的,听人使唤的,就像古代的奴隶。说好听了是体力劳动者,说不好听了就是一个干活的。我不想去……”

女孩的话一下子淹没了我。

女孩的话是悲观的河流,让我软弱无力。

我说:“能怎么样?对于,能考一个地方,将来有个饭碗,不用父母养活,也就满足了。你可能不知道,刚才我想到了死,自杀,如果我连技校都考不上的话,我就……我已经有这个赴死的心态了……”

女孩看了看我说:“没想到,你还想得很复杂的,至于吗?要不你也复读,再考一年。”

我说:“我不想折腾了。我就想有一个工作,自己挣钱,自己养活自己。”

灰色的悲观像一个墓碑,竖立在我们的面前。

火车里的广播传出“寒岭车站到了,请各位旅客准备好你们的物品,随时准备下车”。

我说:“我到站了。”

我从地上站起来看了眼女孩。我是矜持腼腆的。

我说:“再见。”

女孩看着我,看着我,突然说:“要不你跟我上辽阳吧?我领你去辽阳白塔看看,你的心情也许就会好。你的悲观是正常的。我理解。我也曾有过你这样的悲观,但我挺过来了。”

女孩怀里的黑猫“喵喵”地叫了两声。

女孩说:“尼采都邀请你了。你跟我去辽阳吧?等我们看完了白塔,你再去你二姨家也不晚。再有十几分钟就到辽阳了。”

我说:“我的票只买到寒岭的,一会儿检票怎么办?”

女孩说:“你笨啊!我教你一个办法,当检票的来了,你可以躲到厕所里。”

我说:“这样,可以吗?要是被抓到了可怎么办?”

女孩说:“要是被抓到了,我给你补票。”

其实,我说的这些都是借口。我兜里有钱补票的。

从上中学以来,我可能第一次与一个女孩说这么多的话,而且是在我最悲观失落的时候。我决定跟女孩去辽阳。在心理感觉上,“辽阳”比“寒岭”强。

逃票的事情,很顺利,车到辽阳。

在出站口,还是出了问题,我们被拦住了。她和我交换了车票。我愣愣地看着她,没想到女孩怀里抱着黑猫,哭着对检票的人说,我的钱包丢了,只有两块钱,我只好买了一张寒岭的。这只是一个小把戏,没想到,检票的大叔还是通融了。女孩含着泪眼说:“谢谢。”

我们从出站口出来。

我说:“你还挺会演戏的。”

女孩笑了笑说:“只是看上去有些低劣。”

炙热的天气,喧嚣的广场。

辽阳这座城市看上去并不比溪城大,但,一个陌生的城市,就像一个新的世界,让我的心境豁然开朗。

汗水从头上冒出来,流淌在脸上。那被黑猫抓过的伤痕,被汗水浸得有些疼。我看了看女孩,她竟然没出一滴汗。况且,她还抱着一只黑猫。

我说:“我没来过这个城市。”

女孩说:“你就跟我走吧。你不怕我把你拐卖了吧?”

我笑了笑说:“随便。”

我心里暗想:“能被这么漂亮的女孩拐卖了,也是幸福的。”

白塔离车站并不远,走了十几分钟就到了。说什么白塔,看上去也是灰色的。我们围着白塔转了一圈。女孩对着白塔默默地站着。我问,你干什么?她说,许愿啊,很灵的,你也许一个愿吧?我问,你许的什么愿?女孩说,这是不能说的,说出来就不灵了。你把你想说的,在心里默默地对白塔说。我模仿着女孩的样子,在心里默默地说着。我说了什么?我不能告诉你们。后来,就坐在一边。倒是那只叫“尼采”的猫玩得很欢实。在地上跑来跑去,甚至还爬到了一棵树上。我们费了好大劲才把它抓下来。

我看着“尼采”对女孩说:“你应该给它准备一个项圈的,就像养狗那样。它就不会乱跑了。”

女孩生气了,噘着小嘴说:“要给你带上一个项圈,你愿意吗?”

我只好承认,说:“不愿意。”

我确实不愿意。我更想像一匹脱缰的野马。

从白塔公园出来,已经是中午了。

她问:“你叫什么?”

“萧耳。”我说,“你呢?”

她说:“南洛。”

她说:“我记住你的名字了。”

她说:“我要去我奶奶家了。”

她说:“你去寒岭的话,你可以坐火车再回去。”

她突然变得有些冷漠。我不知道为什么。我感觉她就像一个藏在冰山里的人。

她走了。

我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人群之中。

我甚至怀疑,这一切都是虚幻的,虚幻的。

我饿了,在白塔公园附近的一条市场街上,我吃了一碗馄饨。

3

那是一个很热闹的市场,卖各种各样东西。在一个卖刀具的摊床前,我停住了。一个中年人看着我问,要买刀吗?有更好的。

一个男人喜欢刀。我相信很多人年轻的时候都是这样。

我说:“看看。”

中年男人从摊床的下面,拿出来一把精致的黄铜鞘的蒙古刀,半尺多长,拔出来,银光闪闪。它的锋芒,足可以刺破这个世界。我一下就喜欢上了。

我问:“多少钱?”

中年男人说:“二十。”

我说:“我没那么多钱,便宜点。十块钱。”

中年男人说:“那不能卖。”

我恋恋不舍地走了。

中年男人在后面喊着我说:“十二块钱,你要是能买的话,就拿走。”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买了。

我怀里揣着那把蒙古刀,心里的阴霾一扫而光。我就像一个刺客,而这个世界,就像是一个将被我去行刺的人。

我坐上火车,火车内闷得让人窒息。在火车上,又一次看到那个爬行的残疾人。我怀疑,这可能是我来时的那辆火车。火车到了寒岭。那是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小站了,只有我一个人下车,没有人上车。我从火车站出来,四处打听,才找到二姨家。

我并不知道,一场死亡在等着我。

第二天中午,我怀揣着我的那把蒙古刀,向二姨家的后山走去。这把刀,我一直藏在怀里,连睡觉的时候都没拿出来。那坚硬的铁,让我感到踏实,仿佛我自己也变得坚硬、锋利起来。那是一座土山,只长一些灌木。岩石裸露,并且被风化成砂砾。我找了一个相对大一点的树丛里,躺下来。我掏出刀,削着那些草尖,看草的汁液从被削掉的草茎上渗出来。草丛里的蝈蝈叫个不停,就像一个声音的盛会。一只蚂蚱跳到我的身上,我一把抓过来,肢解着。把它透明的翅膀,粘在一个拇指上。那是一个可能飞翔的拇指。我浑身燥热,汗水从头发里渗出来。我感觉脸上丝丝拉拉地疼。我才想起,那被黑猫抓过的伤痕。我也想起,那个叫南洛的女孩。伤痕是真实的。疼痛是真实的。我相信,那个叫南洛的女孩也是真实的。她抱着黑猫的形象,在我的眼前晃动。那个时候,我心里的感觉是甜的,就像吃了一颗糖果。但,我仍感觉,她是虚幻的。我坐起来,看到山下一片巨大的水域,浩浩渺渺的。我顺着山路,来到水边。我看见远处的水面上,几艘船在晃动。阳光烤着万物,也烤灼着我,仿佛要把我烤成一个人类的标本似的。我想洗个澡。我脱下衣服,赤身裸体,试探着往水里走,没想到,扑通一声,我陷了下去……

我扑腾了几下,身子在下沉。阳光投在水中的光影,晃晃得耀眼。我在下沉,下沉。我扑腾着。我看见深深的水底,看见那些水草。身体变得越来越沉。我慌了,呛了几口水,又呛了几口水。我两只手企图抓住什么,可是,除了水,还是水,我什么都抓不住。水中的阳光开始在眼前变得黯淡,更加黯淡。我怀疑我的眼睛出了问题。我努力睁大眼睛,但我看到的还是黑暗。水中的黑夜。我想,完了,看来我要死在这水里了。死亡的恐惧再一次袭击我,比我那种赴死的心态更加强烈。十八岁的我,还没有踏上社会,就这样……我相信,当时,我哭了,但在水里没有眼泪。我的心哭了,但没有声音。深深的水域,我连扑腾到水面的能力都没有。我沉在水底,在积攒着力量。这个时候,我又看到一缕阳光投射进水里。我开始再一次挣扎,顺着那缕阳光。当我扑腾到水面的时候,我呼救着。可是,渔船很远很远。空旷的四野没有一个人。没有。我想,看来,我真的就要死了。我妈不会知道我死在这里。没有人知道。直到有一天,我的尸体漂上水面。我又沉下去了。

命运就是这样,你不该死的时候,就死不了。

我凭着最后的力量,从深深的水底浮上来,爬到岸边。

那一刻,我已经筋疲力尽。我躺在岸边的沙地上,看着天空上滚滚的乌云,接着是一道闪电划开黑暗的云层。雷阵雨铺天盖地地落下来,我慢慢地爬起来,在沙地上,赤身裸体地奔跑着,雨水像无数的鞭子抽打着我的身体。我哭了,呜呜地哭着。我的哭声来自对死亡的恐惧。我的哭声证明我还活着。我哭声响亮,就像一个刚刚诞生的婴儿。

几天后,我返回我的溪城,去了溪城钢铁技校,在公布的榜单上看到了我的名字。我也看到了南洛的名字。我想,我该回家了。在回家的公共汽车上,我看到了我妈,我扑进她的怀里,号啕大哭。

第三章:腾

1

到了南洛家。我从来没看过这样大的房子,除了一些家具,看上去空荡荡的。倒是南洛的房间里几个书架上都堆满了书。南洛说,这是我妈的书。其实,“尼采”也是我妈没去精神病院前养的,没想到,被我弄丢了。南洛去换衣服,好像还冲了个澡,我听到哗哗的水声从卫生间里传出来,心里越加不安起来。我知道我的情欲在作祟。有一次,班里一位同学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搞到一本黄色画册,在上课的时候,我们偷偷地看,把我的下面都看硬了。南洛从卫生间里出来,她换了一件丝质的睡衣,薄如蝉翼,几乎能看到她凸起的乳头。她一边擦着湿漉漉的头发,一边说,你也去冲一个热水澡吧?我给你找几件我爸的衣服,你的衣服我帮你用风筒吹吹。我低下头,不敢看她。心脏剧烈地跳动着,几乎要从胸腔里冲出来。我连忙躲进了卫生间,脱光了,任蓬头里的热水流淌在身上。那水流就像南洛的身体,缠绵着贴在我的身上。我幻想着。我甚至想起那次在火车上的相遇,还有她逃票时哭泣的样子。幻想是一片巨大的水域,我沉浸在里面。就像我的那次溺水。这时候,我突然感觉到有人抱住了我。我惊醒一般,那是真实的拥抱,从我的身后。我不知道南洛什么时候进来的。她抱着我,亲吻着我的身体,慢慢地,我转过身,两个人的嘴唇碰到了一起,两个舌头越过牙齿,紧紧地缠绕在一起,像两只小兽。那一刻口腔里的滋味是甜的,两个人就像在吃糖。蓬头里的水仍在淹没着我们,我们就像躲在一个巨大的棉花糖内。我感觉到她急促的呼吸。她抱着我,移动着,我们来到了外面的沙发上。我一直没有睁开眼睛。直到她的手紧紧握着我的下面,我才睁开眼睛,把她湿漉漉的睡衣脱掉。她竟然没有穿内裤。我看到她白皙的小腹。我的喘息变得重起来。她的小腹很窄,两个胯骨很尖,位于中央的肚脐几乎完美地凹陷下去。我的舌尖落进了那个肚脐的凹处。她紧紧地抱着我,指甲在我的背上抓挠着。舌尖在肚脐的凹陷里,探寻着。我不禁想到,她刚刚降生的那一刻,有一把剪刀剪断了脐带。带血的脐带。从那一刻,她就来到了这个世界上。而我还在母亲的腹中,在羊水的世界里,还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的。因为我晚南洛几个月才出生。我的头盛在她的骨盆里,就仿佛随时都可能被生下来。她的小腹是那么细滑,那么柔美,我不能自拔。我不要生出来,我要进入到她的子宫里。我用我的脸摩挲着她的小腹,感觉到她的胯骨在夹紧我。她扭动着身子,仿佛要把我吸进去。我抗拒着,但那是一股奇异的力量。我看到了我溺水的那片水域。我哭了,泪流满面。我没有进入她的身体,而是,从她的两腿之间抬起了头,我甚至感觉到恐惧。她静静地闭着眼睛,突然睁开眼睛问,怎么了?让我做你成年礼的献祭吧!我没有动,我说我不能,不能。我站起来穿上衣服,四处找烟。我想起来,我的烟在精神病院已经抽完了。她冷静地说,别怕,上来,我引领着你。我拒绝了,说,我该走了。你当兵哪天走?告诉我一声,我去送送你。我说,我走了。她说等等。我看着她从沙发上起来,赤裸的身体是那么美丽。外面的雨已经停了,一道日光从窗户射进来落在她的身体上,几乎可以看到身体上细小的茸毛。她去了书房,拿了两本书给我说,送给你,都是我母亲的。我看到其中一本是尼采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另一本是《局外人》。南洛说,好好看书,丢了你那把刀吧。我知道我还不能。

后来我想,我为什么没有进入她的身体呢?占有那美,也就破坏那美。只能说我还年幼,还有自卑。我没有破坏,它也会被别人破坏的。

从她家出来的那天,我在过街天桥上目睹了一起车祸。那是一辆运鱼的汽车,被撞翻在地上。那些银色的鱼在地面上跳跃着,鳞片闪闪发光,几乎刺瞎我的眼睛。

2

回家的时候,我妈说,不把你爸找回来,你就别回这个家了。我气冲冲地摔了饭碗,走出家门。我妈追出来喊着我,你给我回来,你给我回来。她一屁股坐在家门口,号哭着,老天爷,我这是前世做了什么孽啊?你这么惩罚我啊?我就像没有听见我妈的喊叫,义无反顾地离开了那个家。

十二岁跟随父母来到这座城市,他们以假离婚的形式返城。回城后,他们就天天吵架,直到父亲的离家出走。四年啦,这座城市对于我还是陌生的。我无处可去,一个人在街上游荡。在一个桥洞里,看到一个贴小广告的中年男人,我喊住了他,吓唬他,说我是警察。他连忙点头哈腰说,这是第一次贴,请饶过他吧。我说,把你贴的都给我撕下来。他说,好的。他开始用他的手在墙上撕着,就像一个困顿的野兽在抓墙。我笑了。他好像看出我是骗他的,又继续贴起来。我再呵斥他的时候,他已经不害怕了,而是看着我,怒目圆睁。我哈哈地笑了,跑开了。他骂我,我操你八辈祖宗。我听到他骂我,我又返了回来,拿出我的刀子说,你骂我什么?他满脸堆笑着说,我没骂你,我骂我自己呢!我说,你骂你自己什么了?他吞吞吐吐,不想说。我说,说,不说我的刀子不会答应的。他看着我手里的刀子说,我操我八辈祖宗。我说,重复十遍。他不停地说。我心里笑着喊道,滚吧,别让我再看到你。下次看到你,我就让你见红。我晃了晃手里的刀子。他一股风地跑了,还回头骂我,我觉得实在无聊,就没有追上去。我把他从墙上撕下来的那些废纸拢成一堆,用打火机点着了。我烤了会儿火,觉得饿了。看到一个妇女领着一个小孩,小孩的手里拿着一个汉堡包,从我的身边经过,我冲过去抢过小孩手里的汉堡包。那妇女吓坏了,抱起孩子就跑。我大口咀嚼着汉堡包,在火上踢了几脚,离开了。

这强大而冷酷的世界,我去往何处?

我曾想过逃回乡村去,可是,那里也没有了亲人。我回不去了。我在街上游荡,很多人因为城市的污染戴起了口罩,看上去像一个个蒙面人。我突然想到一个好地方,也许可以在那里度过我的夜晚。我来到海滨公园,那里停着一艘旧船,四五米高,十几米长,据说是某次海难中的沉船,被打捞上来,放到这里,当成了景观。夜晚的海滨公园是那么冷清,我顺着锚的绳子爬到了船上,坐在船头上,用船头的铸铁磨着我的刀,我要把卷曲的刀尖恢复了。眼睛看着那个可以下到船舱里的洞口,我想,晚上就在那里面了。这将是我的新家了。我对自己的这个想法很满意。刀尖几乎恢复了,我找到有木头的船帮,扎了几下,很尖锐。我尝试着恢复那个刀鞘,但还是失败了,只能伸进去一半。我躺在船头上想,爷今天就要做一个海盗了,这船就是我去出行的工具。我甚至比划着,在脸上模拟出来一个面具。我站起来,拔出我的刀,喊着,开船。我的海盗船,航行。所有的倭寇都要臣服于我。我是海盗王。我咋咋呼呼了很长时间,觉得累了。月亮已经升起来了,在黑暗中发出冰冷的光亮,仿佛在看着我。

3

南洛走了。我跑到火车站的时候,火车已经开走了。我沮丧地顺着铁轨向前走了一段,车站的管理人员对我大喊,我才逃离。铁路沿线有一大片葵花林。一棵棵向日葵已经籽粒饱满地垂着头,好像等待被人收割。我掏出刀子,割下一个葵花盘,从上面抠出几粒葵花籽嗑着。穿过葵花林,我又看到了那个废弃的铁路桥。那里已经被开发成一个蹦极的地方。我看到很多人脚上拴着绳子从桥上跳下去。我想尝试一下那种坠落的感觉,但我的兜里没有钱。我从桥上下来,看见桥墩下面有几个简易的窝棚。铁皮的烟囱里冒出烟来。一个老人怀里抱着一只黑猫,坐在窝棚的门口。窝棚周围堆满了各种各样捡来的东西。我停了下来,我想到了南洛丢失的那只黑猫“尼采”。我凑了过去,那黑猫惊醒了,看着我。我呼唤着:“尼采……尼采……”那猫竟然蹿到了我的身上。我把它抱在怀里。老人惊呆了。我抱着黑猫喃喃着,尼采,是你吗?南洛走了,去当兵了。你还认识我吗?我是萧耳。你还抓伤过我呢?黑猫喵喵地叫了两声,好像是对我的回答。我抱着它,但我不知道将带它去什么地方。我看了看老人,把黑猫还给了他。我说,大爷,这是我朋友走丢的一只猫,现在我的朋友走了,离开了这座城市,去内蒙古当兵去了,你要好好照顾它。老人抱着猫,没有说话。我离开那几座窝棚,在不远处的一处堤坝上躺下来,看着那些人脚绑着绳子从桥上跳下来。他(她)们发出非人的尖叫声。我闭上眼睛,阳光仿佛透过眼皮,沉入大脑。那里是一个明亮的世界。我看到了南洛,她扭动着身子,婀娜多姿。我看到她已经穿上了军装,一个漂亮的女兵在我的世界里,手里举着枪,在瞄准,啊,她瞄准的竟然是我……我颤抖着,喊,别,别,南洛,小心走火。只见南洛扣动了扳机,一颗子弹旋转着,慢动作般向我射过来。我笑了笑,没有躲开,毅然站在那里。我甚至在心脏的位置画了几个大大小小的圆圈当成靶心。我想就这么离开这个世界也不错。那子弹还在飞,向我飞过来。五米、四米、三米、两米……越来越近了。我听到了自己的笑声。我喊着,永别了,这个世界。我挺了挺胸脯,准备迎接那子弹终结我的生命。我看到那些沉甸甸的葵花盘,它们的籽粒变成了花朵,花瓣闪着黄金的光芒,从天而降。我闭着眼睛,沉浸在黄金般的花瓣雨之中。突然,我听到“喵”的一声。我睁开眼睛,看到黑猫在我的面前,它挡住了那颗子弹,中弹的身体正从半空中坠落。我喊叫着,尼采,尼采。我伸手接住了它。血从它的身体里流出来,沾满了我的双手。当我再抬起头来,看着远处的南洛的时候,南洛已经不见了。我的怀里抱着尼采,它并没有中弹,而是温柔地用舌头舔着我的脸。我的眼泪不禁流了出来,挂在眼角。

我想,其实我是可以跟南洛一起走的。就在那天,我应该进入她的身体,让她把我带走的。起码,我的一部分会留在她的身体里。

老人过来找猫,我说,这猫叫“尼采”。老人把猫抱走了。我仍躺在堤坝上,晒着太阳。就在我要睡着的时候,我听见叫骂的声音。我看到窝棚那边一群人揪着老人,把老人打倒在地上。我站起来,跑过去。原来是几个小流氓在收保护费,不交的话,就把他们赶走。我看不下去了,从地上扶起老人。那几个小流氓向我扑过来,我掏出我的刀子,我们僵持着。后来,他们撤退了。老人疼得直咧嘴,我问他,骨头没事吧?老人说,没事。

从那以后,我就跟老人生活在一起,每天早上,我们出去捡这座城市的垃圾,然后,把有用的卖给废品收购站。还有尼采,我们多少有了些相依为命的感觉。

2

我带着我的蒙古刀开始了寻父之旅。

我们进城后,父亲在一家煤矿工作。出了一次意外,掉了条腿。从医院出来后不久,他就失踪了。我找了很多父亲当年的同事,他们都不知道我的父亲去了什么地方。有人说,也许死了。你父亲看上去是一个悲观的人。他不能适应城市的生活。这句话提醒了我,我想,父亲也许回乡村了。我坐上了去乡村的汽车,回到乡村。问了左邻右舍,都说没有看到我父亲回来。我家当年在乡村的房子已经卖给邻居了。既然回来了,我在以前熟悉的地方游荡着。我的小学同学看到我,问我,在城里怎么样?回来干什么?我说了谎话,骗了他们。我在城里过得怎么样,我自己知道。我不想让他们知道我狼狈不堪的样子。我还在我童年时候藏身的一个山洞里睡了一觉。村里的人都知道我这次回来是寻找我父亲的。从他们的目光里,我看出他们在怜悯我。我害怕他们的目光。铁匠炉门前围了一群人对我指指点点的。我还听他们说,都说城里好,这老萧家进城了,却把自家的男人丢了。我绕开他们,在河边坐了下来。我想到我四五岁的时候,在洪水中险些淹死,被人救了上来,父亲背着我在岸边跑了很长时间,才把我呛进肚子里的水颠出来。等我醒来的时候,我父亲躺在我身边长长出了一口气。我看见他的脸上挂着泪珠。整个人好像老了很多。

我掏出刀子,伸进清澈的河水中,仿佛要杀了河水似的。河水还是那么清澈。几只小狗虾在河边的石头里跳跃着。我伸手抓过来一只,轻轻地拦腰切割着,一段一段的,蓝色的血液沾满了刀刃。在一块石头上,我把它剁成了肉酱,用手指抠着,放到嘴里。我在清水里清洗着我的刀子,把它揣在怀里。我决定离开。这两天,我都没吃什么东西。尽管邻居邀请我去他们家吃饭,但我害怕他们问我更多关于城里的事情。我拒绝了。一条金光闪闪的蛇在河堤上晒着鳞片,我抓过它的头,杀了它,剥了皮,在河边烤着吃了。美美的一顿蛇肉,让我的身体充满了力量。

我晃荡在去汽车站的路上。四周的庄稼在风中摇曳着,仿佛再一次与我告别。一个赶牛车的老头从对面过来,看了看我,说,孩子,我前些天,在商河村的集市上看到你父亲了,他在集市上卖猪肉。你去那里找找吧。老人吆喝着牛,走了。我冲着他的背影喊着,谢谢,谢谢。我在商河村的集市上等了几天,终于见到了我的父亲。他的头发已经灰白,身体佝偻着,拄着一只拐杖,站在一个肉摊前。我没有过去,而是远远地看着。直到集市散了,我跟踪在他的身后。没想到他竟然骑了一辆摩托。我跟踪了几天,才找到他的家。我没有冲进去,我看到一个女人领着一个小孩在院子里荡着秋千。他进门的时候,那个孩子扑了上来。还有,那个女人从水井里打过来一盆水,端在她的面前,让他洗脸。我知道这个男人,这个父亲,已经不属于我了。我恨恨地摸了摸了怀里的刀子。我仿佛听到了刀子呼啸的声音。它在我的怀里跃跃欲试了。只见他先是抱起孩子,在孩子的脸上亲了一口。那孩子用稚嫩的声音在他的怀里唱起了儿歌。

两只老虎跑得快

一只没有耳朵

一只没有尾巴……

我按着怀里的刀子,离开了。我就这么离开了吗?不能。我们在商河的集市上相遇了。他愣愣地看着我说,我就知道你妈会让你来找我的。这几天,我知道你都在跟踪我。我想,你都看到了。我回不去了。本来是为了你才进城的,我和你妈假离婚,可你妈在吵架的时候,老是用假离婚威胁我,让我从那个家滚蛋。我是男人,我有我的尊严。再加上那次意外,我在城里丢了一条腿,还好,我没有丢了我的命,我还活着。我不想那么在城市里活着了。既然你妈老用假离婚威胁我,我就假戏真做吧。你妈一定说了我很多的坏话,我知道,你一定是记恨我的。但我想,你会明白的。你看,你已经长成一个男子汉了。如果,你还记恨我的话,来吧,我这里有刀,你给我来个了断。你技校毕业后,也许就真的成了城里人了,城市是危险的,你要注意了。我说,我被开除了。他瞪大眼睛,但他没说什么。是的,什么都可以了断,这身体里的血缘能了断吗?不能。我看着他,他已经老泪纵横。我心软了。他说,我并没有拿家里的存折,它被我藏在一个柜子里了。我想,我已经与那个家没有丝毫关系了。我说,真的没有了吗?他说,没有了。那城市随时都可能要了我的命。他邀请我去家里坐坐。我拒绝了。

我又跟踪了他几天。那天下雨了,我在他的院门外徘徊着。我捡了一把破旧的雨伞站在雨中。过了很长时间,我离开了。在一座桥上,我把我的刀子扔进了河水里。

看见那个人的时候,雨已经大极了。我恍惚觉得他就像是那个老琴师。整个世界都被雨淋得湿漉漉的。我举着一把破旧的雨伞追了上去。那个人什么雨具都没带,任雨淋着,还光着脚。他在我的前面晃动着,突然停住了,转过头看着我。我发现,他不是那个老琴师。风吹着雨伞,挡住了我的视线,等我再看那人的时候,他已经不见了,我看见的是一棵树,长在雨水汹涌的马路尽头的一块空地上。我用手抹了一下眼睛,那确实是一棵树。在雨中。我沿着马路继续走着,我转头再看那棵树的时候,它笼罩在升腾的水汽之中,雨滴从树叶上落下来。我走回去,站在树下,把自己隐藏在茂密的树叶之中,雨点儿打在脸上,丝丝地疼。我顺着来时的路看去,那里有一处低矮的平房,有一个窗口正对我……我就那么看着,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我发现我也变成了这树的一部分。我在雨树中站了很长时间,眼睛看着那个窗口,流下了眼泪。我还是决定走了。回到城市后,我去那个隐秘的地方,找出那两把古琴,开始了流浪的生活。

多年来,我靠给人斫琴为生,偶尔也会在一些场所表演古琴弹奏。其间,我动了一次手术,是睾丸癌,当手术刀切开我的睾丸,摘除了其中一个的时候,我又想到那个带刀的少年。他的那把刀也许已经锈迹斑斑,淹没在河中的泥沙之下。也许被什么人捡去了。但,那个带刀的少年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第四章:挪

1

有一天,老人领着我去看了另一个窝棚里的老唐头。一进老唐头的窝棚,我就惊呆了。四周都贴着报纸,报纸上的内容都是“文革”时期的。老唐头说话的语速很快,像蹦豆子。他的一只左眼已经瞎掉了,看上去很恐怖。老唐头语速飞快地陈述着他某年某月某日武斗了谁,逼死了谁。还说,他从古代的刑罚中借鉴了很多方法来折磨那些四类分子。从他的脸上我没看到一丝痛苦,而是兴奋。他就像回到了过去一样,沉浸在他那个疯狂的年代。老人对老唐头说,你应该忏悔的,没想到你还是这样飞扬跋扈。那个年代已经过去了,现在,不是你那个年代了。老唐头说,我忏悔什么?我忏悔什么?我不喜欢老唐头,就在那儿看着那些发黄的报纸。看着那些戴着白色高帽子的人,看着那些胸前挂着牌子的人,看着那些跪在台子上的人,还有那些带着袖标抄家的人们……

我不了解那个年代。

后来,不知道说到了什么,老人生气了,对老唐头喊叫着说,你会遭报应的。

老唐头说,遭什么报应?这么多年,我怎么了?我还不是好好的。要说报应,只能是我这只左眼,但这是不小心伤到的。

老人气哼哼地拉着我离开了老唐头的窝棚。晚上我竟然做起了噩梦,看见那些戴着白色高帽子的人,成群结队地从远处走来,围在老唐头的窝棚前面。老唐头跪在地上,喊叫着说,我……我……罪孽深重……让我去死吧!

某天夜里,我起来撒尿的时候,看到老唐头的窝棚着火了,熊熊的烈火中,我看到老唐头挣扎的身影晃动着。我回屋喊老人说,老唐头的窝棚着火了。老人睡得很沉,我没有叫醒他。我想,他也许在装睡。后来,我从废品收购站人的嘴里知道,是有人看上了老唐头屋里的那些“文革”报纸,在旧物市场很值钱的,深夜抢了那些报纸,放了火,把老唐头烧死了。

有一天,我想南洛了,拿出她送给我的那本《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翻看着。老人问我,看什么书呢?我递给他,他翻看了几页,盯着其中的一页,发呆了很长时间,就像整个魂都被吸引了。他脸色苍白起来。手也颤抖起来。我问,你怎么了?他说,没什么。把书还给了我。我看了看那页,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倒是页脚的一个十字架图案,让我注意了很长时间。

有一天,老人对我说,我曾是一个琴师,因为意外杀了人,在监狱待了二十年,出狱后,回到原来的家,那里已经搬迁了。他的女儿也不知去向。他四处打听,知道女儿就在这座城市里。可是,女婿不认他。他的女儿好像被女婿藏起来了似的。他找不到。

有一天,我们捡垃圾路过一个别墅小区。看到从一栋别墅里面抬出来一具尸体。那别墅就像我们的窝棚一样,堆满了城市的垃圾。听人说,这是一个很有钱的人,喜欢捡这些破烂东西,把整个别墅都堆满了,后来,堆积如山的垃圾掉下来他被砸死了。

有一天,我领老人去了一趟精神病院。可是那里已经搬迁了。四周的居民说,不知道搬到了什么地方。那天,尼采因为吃了死耗子,被毒死了。我们一起埋葬了尼采。

有一天,老人从一座拆迁的古庙捡到一根木头,他开始做一把古琴。古琴做好了,他弹奏古琴的声音,就像水面上晃动着柔软的月光。他看了看我的手指,决定教我弹奏古琴。还教我斫琴。直到有一天,我终于给自己做了一把琴。

有一天,老人突然失踪了。我找遍了城市的每个角落都没有找到。我自始至终都没有跟老人说起南洛。我把两把古琴藏在一个隐秘的地方,回了一趟家。我妈说,学校把我开除了,你将来没个工作,以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啊?她仍旧让我去找我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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