艰难决定
7年前,我第一次坐上了去美国的飞机,自认为是相当富有冒险精神的。要知道,AFS国际文化交流组织给我们所有的交换生随机选择接待家庭,以免他们只选择去自己觉得舒适的环境。因此当时我只知道飞机会在芝加哥降落,却不知道最终的目的地在哪里,我会和什么人一起度过即将到来的一年。每个家庭接待我们的动机都不一样,我后来了解到,那年接待29个中国学生的家庭里,有为了给自家领养的中国孤儿找个人照顾的,有不能生育的同性恋……总之,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去自己梦想中的美国家庭。
当我还在横跨太平洋的飞机上的时候,有位威斯康辛州的妇女接到了一个电话:“我们现在有3个学生,他们分别来自德国、泰国和中国。您愿意接待哪一个?”“我们夫妻俩都是德国后裔,我是厨师,很喜欢泰国菜,所以除了那个中国学生,其余两个都可以……”
没过多久,电话又打了过去:“德国和泰国学生都已经安排好,只剩中国学生了,您要还是不要?”
在冷战时期长大的她对中国一直存在着偏见,不过思考了一下,她还是欣然接受了那个中国学生。就这样,她成了我的美国妈妈。
初识妈妈
从一开始,美国妈妈就展现出相当复杂的性格:她对绝大多数事情都有自己的见解,有时甚至是固执的、当仁不让的;而她又时刻敞开胸怀去接受新事物、新思想,包括那些自己有成见的、不怀好感的。
这也许和美国妈妈的经历有关。她出生于圣路易斯的一个大家族,叔叔是当地颇有名望的亿万富翁,她的母亲拥有数百件国宝级文物珍品。然而美国妈妈自己却不向往奢华的生活,她嫁给了一直在威斯康辛农村长大的美国爸爸,几十年来过着简朴而温馨的乡村生活。
在芝加哥住了几天,AFS为我安排好去威斯康辛的飞机。刚下机,美国妈妈就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拥抱,我一下子就被她的热情震撼到了。美国妈妈是个很顾家的人,即使来接我的时候,也带着才3岁的小外孙。回家路上,小男孩在车后不断问我问题,似乎从很小起美国妈妈就在培养他的好奇心了。在美国,人们生了小孩大都是自己带的,如果上班或出门办事,会找幼管员(Baby-sitter)来照看,很少麻烦老人。美国妈妈算是一个例外。照看外孙是她的乐事,有时甚至好几个外孙、外孙女一起照顾。她家因此也特别热闹,尤其到了圣诞节,大家欢聚一堂,其乐融融。
第一年印象
美国妈妈不仅对家人关爱有加,对公益事业也非常上心。住在她家的那一年里,经常看到她给这个那个慈善机构捐款,家里也经常收到各种各样的感谢信。她是民主党人,非常关注女权和贫苦群众。2004年布什和克里竞选总统的时候,克里亲自给美国妈妈打电话,感谢她的捐款。
美国妈妈在小镇的一个餐馆当厨师,自家厨房也是一个作坊,摆满了各种调料和食材。只要她在家,我永远不会饿着,一日三餐外加点心宵夜伺候,竞使我在一年时间里重了整整50斤。美国妈妈还会免费给慈善机构做晚宴,给优秀教师做饭,她说这是对社会的感恩。我们所拥有的东西太多,而太多的人不曾拥有。当可以伸出援手的时候,应该尽自己的一份力。
美国妈妈爱憎分明,从不轻易放弃自己的主张。几年前,小镇把玉米燃料工厂建在了学校附近,她组织起很多有识之士出来反对,找专家论证,写文章抨击这种只顾眼前利益的行为,到后来有人甚至写恐吓信来,她都没有理会。
见过美国爸爸,你才知道美国妈妈的“厉害”。美国爸爸原是小镇镇长,因为坚决反对玉米燃料工厂的建设而连任落选。虽然在外是个风云人物,在家却对妻子言听计从。当很多男人和美国爸爸一起看橄榄球赛的时候,她会命令他们把电视调到教育频道,每次美国爸爸都只能无奈地换台。
因为美国妈妈不服输的性格,我和她相处并不是一帆风顺的。我们会因为某个敏感话题(比如西藏问题)争得面红耳赤,有次在路上我们又谈起这个话题,争论激烈程度空前,我干脆坐在车里没进屋子,好不容易才冷静下来。不过后来我们一起查资料,一起讨论,求同存异,对很多问题有了更深入的理解。
有趣的是,几年之后美国妈妈突然停止了与我争论,她会很细心地听我讲述,并同意我的观点。她的解释让我大吃一惊。她说我刚来的时候什么事都恭恭敬敬的,不太据理力争,为了培养我捍卫自己的立场和权益的能力,故意“创造”了很多机会。
美国妈妈对我的培养可谓费尽心思。举行选举时,她会带我一起进选票小间,为我解释选票,让我代她填写并投出那一票。她让我在餐馆帮忙,使我获得了在美国的第一张工资支票。为了让我能回到美国继续深造,她带我去了州里数一数二的文理学院面试。这次面试让我提前被录取,并得到了全额奖。学金。美国妈妈还不放心,又带我去圣路易斯见她的富豪叔叔,富豪叔叔当场给我写了一张五位数的支票作为本科阶段的生活费。
更令我感激的是,为了让我增加阅历,美国妈妈陪我进行了长达一个月的美国25个州之旅(几乎包括了威斯康辛以西所有的州和国家公园)。整个旅行完全听我安排,由我向导,她只负责驾车。她的人生哲学是,只有亲身经历,你才能真正了解一个国家的多元文化。
旅行时有个小插曲让我难以忘怀。在美国妈妈17岁那年,她最爱的父亲出车祸过世了,她一生都无法从阴影中走出来。因此美国妈妈把方向盘看作神圣的东西,她的车从不让别人开,对她而言,失去方向盘意味着放弃了对生命的控制。可当我说起从未开过车时,她居然在南达科他州的荒漠里让我了开一段路,她说:“掌握了方向盘,你才能体会到自由是多么的重要;那种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掌握自己命运和目的地的感觉,是多么美妙。”
交换之后
我回国之后,美国妈妈说很想念我。于是,我便邀请她来中国过年,感受一下我们的传统节日——春节。
美国妈妈来杭州之后,对中国的印象大有改变。中国是她去过的第54个国家,吸引她的不是西湖美景,不是繁华都市,而是各种美食。楼外楼的菜肴让她大快朵颐,玉皇山道观的素餐让她第一次知道原来豆腐可以惟妙惟肖地做成各种肉类,而最让她欢喜的是东坡肉。身为厨师,她能把食物里的每一样佐料都品尝出来,并推测它的做法。一回到美国,她马上凭借记忆,经过多次尝试,愣是把东坡肉给烧了出来。后来我尝了她做的东坡肉,还真地道。
难得来一次中国,我自然要带美国妈妈去杭州周边的风景名胜转转。黄山的美景让她叹为观止,可让我印象最深的却是一桩小事。在黄山市,我们想去老街转转,就叫了辆三轮车,车夫是位中年妇女。美国妈妈一路和她聊天,关心她的生活。上车前我们说好了是5元钱,而下车的时候,美国妈妈额外给了她50元小费。女车夫感动得快哭出来了,表示回家之后她一定会和爱人孩子分享这份喜悦,而这正是美国妈妈最在乎的。美国妈妈说,劳动人民应该获得应有的尊重和劳动所得,这么弱小的她居然要拉我们两个,很不容易。这件事彻底改变了我,从此凡是和劳动人民打交道,即使明知要价偏高,我也不斤斤计较了。
美国妈妈很喜欢电影,我每次去她家都发现又多了好些中国电影。她想以这种方式不断了解中国这个蒸蒸日上却又极其复杂的国家。就在这星期,她又买回了一套加州大学教授的关于中国历史的讲座全集,准备把它全部看完。
特续的爱
我万万没想到,美国妈妈依然不断地给我无微不至的关爱。2010年9月,我要从华盛顿搬去波士顿攻读博士。美国妈妈连续驾车一天两夜,从威斯康辛千里迢迢地赶到华盛顿。帮我装好行李,已经64岁的她又坚持开车十几个小时,把我送到波士顿。此时我已有驾照,但她依然紧抓方向盘,坚持一个人开。她来东海岸惟一目的就是帮我搬家,把我送到之后,我都来不及请她吃饭,她又直接开车回家——第二天她还要照看小孙女。
美国妈妈对我的恩情,我很难报答。我隔一个星期就会给她打电话,问问她的近况。她知道我收集邮票,就让家里人把信件攒起来。我每次回威斯康辛,她都会把厚厚一叠邮票送给我。无论天气如何恶劣,我都争取每年感恩节或者圣诞节假期去看望她。
现在我坐在美国妈妈的家里,一边写这篇文章,一边照看火堆。猛然想起很多年前的一个晚上,我还不知道如何照看火炉,眼看火快灭了,我想尽办法想把火生旺,结果弄得满屋子烟。那是凌晨两三点,我却弄响了家里的火警报警器。美国妈妈睡眼惺忪地走出卧室,她没有责怪我,只是对我说:“我们每个人都是这样在失误中学会做事,学会做人的。”看着眼前跳动的火苗,我暗自一笑。终于,我也能尽自己的绵薄之力,让他们在这个零下20多度的夜晚,感受到由我带来的一些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