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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今年九十三

老四老四,你快来看哪,你老娘又不行了!万妹像被火烫了似地叫起来。

这突如其来的一声叫喊,把在地上玩耍的孙子蝈蝈,都吓着了。

老四闻声,慌慌张张跑过来,一看,见母亲双目紧闭,气息微弱,急得姆妈、姆妈地叫,见没有反应,赶忙又低下头,侧耳在母亲嘴前探听鼻息,丝丝缕缕,像轻烟,又像弱柳扶风一般,一丝气息拂过脸面,暖暖地,痒痒地。便抬头冲一旁的万妹瞪眼,骂,你怕是有点蠢吧!这人还蛮好的,就乱叫?直起腰,见婆娘在一旁还是惊惊乍乍地不敢近前,便有些恼火,叫道,哎,你怕什么呀,快打120 啊!

你不是说,蛮好的吗?还打什么120?万妹白了男人一眼,见男人还在瞪眼,不敢再说话,赌气打电话去了。

这不知是母亲的第几次病危了。

就在半年前,母亲不慎摔了一跤,一口气没上来,人就像殁了一样。老四就慌忙叫,万妹!万妹万妹闻言,飞奔过来,一见婆婆直挺挺地躺在床上,作势朝母亲扑过去,搂住婆婆就哭,双手拍打着床板,一声我的娘哎,你硬是走得急咧!就有腔有调像模像样地哭起丧来。边哭边抽空朝老四使眼色,小声说,你还杵这里发什么蠢气,还不赶快叫人来帮忙啊!摔一把鼻涕,又赶紧拾起上一句,你硬是死得苦咧!好造孽哟,我的娘呀!歌吟一般地哭。

老四回过神来,立马就一头冲出去。

不一会,黄道士来了,老幺来了,禾坪上三三两两地,站满了来帮忙的人。喜丧,大家都很平静,默不作声,谁都不用吩咐,都晓得自己该干什么,老套路了,不慌不忙的,只不过一袋烟的工夫,灵堂就搭起来了。

什么东西都是现成的。娘今年九十三了,那年,父亲去世时,就一起将棺木预备下了,寿衣寿裤,香烛冥纸,也都是她自己备下的;墓地,也是自家的祖坟,就在门前的禾坪前,抬腿就到,不用再购地,只须与父亲合葬就行了。生不同衾死同穴,这是母亲生前交代好了的。

老四跪在床头,只顾低头烧纸。他一脸悲戚,虽然哀伤,却是没得泪。万妹趁着婆婆身子未冷,关节尚软,正在给婆婆穿衣。可穿着穿着,突然间,母亲身子一动,一声哎哟,猛地一下翻身坐起,一口气又回转过来了。吓得万妹魂飞魄散,毛发倒竖,一下跌坐在地上,脸都是白的,那样子,倒像是她死了一般。这一惊非同小可,半天,她才回过阳来,冲着老四哭骂道,你屋里死人呀!

老四登时也傻了眼,杵在那里发呆,尴尬得很。像是被忽悠了一般。

这不是诈尸,是实实在在地活过来了,母亲还兀自坐在床头,大口大口地喘气。

老幺等人闻讯,都不信,硬要看个究竟,都拥进来,一看,果然,只见母亲端端地坐在床头,不解地望着大家,正揉着胸口呻吟。果真是不假。这才信了。就拍手笑道,这老太太,命硬嘞,照这样子,活一百岁都没问题!倒是一见万妹那模样,都乐了,连忙七手八脚地搀起浑身瘫软的万妹,灌汤灌水地忙个不停。身后,黄道士和几个村里老人见了,却是一脸骇然,面面相觑,一声不吭,低头走开了。老远,才听他低声嘀咕了句,这是作孽!

禾坪上的人一出来,就聚在一堆,一下都笑开了,大家一边拆灵堂,一边乐呵呵地,张着大嘴笑,掩着嘴议论,说是活了这么久,还真没见过这样的稀奇古怪事,这下,算是开了洋荤了。

老幺在旁边听了,不以为然,卖弄道,嘁!你这算什么?你没看电视吗?说是外省一个地方,一个男人死了好几天了,都入了殓了,就差没上钉了。在埋之前,他婆娘又去给他烧纸,突然,她听见棺材里梆梆梆地在敲,好像有人在喊她,唬得她一滚,三魂丢了七魄,爬起来,战战兢兢想跑,可仔细一听,又像是她男人在里面叫唤,就没命地跑,飞也似地叫来人,大家贴着棺材细听,惊叫,妈吔,硬是他!慌忙说,快快!

就手忙脚乱地抬开棺材板,探头一看,天呀!她男人竟然一下翻身坐起,耸出一张骷髅脸,白森森的,好像港台剧里的僵尸。唬得大家毛都竖起来了。心怦怦怦地跳。你说,吓不吓人哪?那不比这还神呀?

人们一个个听得毛骨悚然的,骇然道,那人不都会吓翻去?

旁边,黄道士却是一脸的官司,跟那几个老人们说,他那是不该死,自然死不了。可如果是该死的,不死,那就未必是好事了。生老病死,阴阳转换,本是自然规律,如果一个人长生不死,那这世界不是乱了套了?若是寅吃卯粮,鸠占鹊巢,那不是在折儿孙的寿吗?

黄道士早年曾在武当山金殿当过道士。他学过周易,知阴阳、懂天相、会八卦,道行极深,尢其是看相算命,看一个准一个。

这一番话,说得老幺几个出了一身冷汗。后来,传到老四耳朵里,也把他吓坏了。

老四一共兄弟四个。大哥二哥,早在十多年前,就相继去世了,享年都不过五十岁;三哥贾贵,前几年五十岁时,就得了绝症,在医院住了不过一个月的时间,就殁了。母亲曾哭昏过去几次,捶胸顿足地骂,阎王爷吔,你怎么不收我走哟!骂毕,就一头朝墙上撞去。若不是老四手脚快,那一刻,老人也只怕是驾鹤归西了。这是子一辈的寿。但事情发展到孙一辈的来了。柏生,也就是老四的儿子,因为高血压,迸发了脑溢血,住在重症病房里抢救。一个多月了,还没醒过来,一直靠呼吸机吊着气。万妹与儿媳轮流守着,泪都流干了,家里的钱也搜刮光了。这事半个字也不敢透露给母亲,上上下下,都咬紧了牙关,瞒得死死的,哄着她呢。说是小两口在城里开了店子,买了房了,住城里了,不回来呢。这病,就有些蹊跷了。二十七八的人,得高血压?真是闻所未闻匪夷所思,但却真切地发生了,让人难以接受。按说,祖父母高寿,应该有长寿基因,做儿孙的,应该跟着长寿才是。可事实并非如此,却是一个个都走在母亲前面,没一个超过五十岁的。柏生生死未卜,老四就犹如热锅上的蚂蚁,急得团团转,像伍子胥过昭关,一夜愁白了头。如今自己也是头顶一片雷,那雷不知什么时候喊响就响,心里惴惴不安的,就有了危机感。他如今,也是五十岁的人了,如果那道坎是真,那后面就真的不敢想了。

难道这一切,真如黄道士所说,是母亲的原因吗?

大概没死成,母亲也觉得没脸见人,愧对儿子儿媳,目光躲躲闪闪的,抬不起头来,好像自己的寿是手伸进了别人的口袋偷来似的。

在医院里,母亲又一次被抢救过来。医生打开急救室的门,走出来,摘掉口罩,对守候在门外的老四说,没事了,再观察半天就可以回家了,以后你们一定要督促老人,按时服药,但也要注意不能过量,过量,那可是要人命的。

老四终于松了口气,千恩万谢地连连称是。

两眼红红的,刚从柏生病房过来的万妹和儿媳妇听见了,吵架似地说,还要怎么样啊?每天都是我们在喂她,一天一片,皇太后样的,还不行啊?

母亲回到家,一脸羞愧,像个犯了错的的孩子,说话细声细气,缩手缩脚地靠在床头上,对埋头收拾床铺的老四,边呻吟,边埋怨,唉哟,你们还去救我做什么啰?让我走了算了唦,我一大把的年纪了,都死过一次了,还怕什么?走得了,也该走了,这死又不死的,尽在拖累后人,磨你们哩!老四头也不抬地说,姆妈,你就莫讲这些好不好?养你,是做儿女的本分。你看,这一家人,没哪个在嫌弃你啊。你就安心养着吧!

就莫操这份空心,要得吧!

这一次,你又用了好多钱啊?母亲转过头,不安地问。

嗨,你管那么多干什么?老四显然有些不耐烦。

母亲像个童养媳,小心翼翼地抹着泪说,唉,我老了,没得用了,一个灯干油尽的人了,活着,只能是折你们的寿,磨后人,娘心里过意不去啊!

老四低头不语,从隔壁拿过一个乳白色的小药瓶,倒出一粒淡黄色的小药丸,又端过一杯水,递给母亲说,来,吃药。

又吃药?母亲抬起头问,两眼像蒙上了一层雾,浑浑浊浊的,暗淡无光。

跟在身后的小孙子见了,急忙抓住老四的衣襟,踮起脚,伸着小手,急忙叫,爷爷,我要我要!莫吵莫吵!孙子吵得老四心烦,他一边躲闪着,一边扒开蝈蝈的小手,沉着脸说,什么东西你都要,这个你也吃得的?

我要耍!孙子叫嚷道。

咦,这有什么好耍的?老四说。

孙吔!那是娭毑吃的药喔,你吃不得吔,满孙啊!母亲百般怜爱地看着小重孙。她服完药,边揉着胸口,边呻吟着。她并非疼在哪里,痛在哪里,而是一种衰老的表现。九十多岁的人了,身躯佝偻得就像一棵枯萎的胡杨;手上青筋暴突,皮肤皱成了一张松树皮;一头枯草一样的白发,在晨光中闪亮,摇曳;眼眶深陷,脸上沟壑纵横,苍老得就像是罗中立的油画《父亲》。一个行将就木的耄耋老人,脆弱得犹如灯苗,在风雨中飘摇,忽明忽暗,稍遇强风劲雨,就有可能风吹灯灭。

老四将药收好,过来问母亲,你想吃点什么不?

母亲无力地摇摇头。

下碗面给你吃好吧?老四又问。

母亲还是摇摇头。

开一碗瘦肉汤,要得啵?

也不要。

那就蒸一碗蛋羹,这总吃得吧?

母亲继续摇着头,唉———算哒!我没得胃口,一点都不想吃。

唉!这怎么办?老四没了耐心,他粗重地叹了口气,把杯子往旁边重重一顿,数落母亲说,你这也不吃,那也不吃,这怎么要得?你刚出院,身子虚弱,不吃东西怎么要得?好歹你也吃一点呀!

母亲被数落得做不得声,勾着头,在一旁暗自垂泪。

老四有些不忍,又轻声细语说,要不,熬点稀饭给你喝?清淡一点,要得吧?

母亲闭上眼,微微颔首,算是答应了。

老四就扭过头,冲厨房里大声喊道,万妹,快,给姆妈熬一碗稀饭来。

半天没人应声。老四又喊了一嗓子,还是不见动静。没奈何,正准备自己去,才一转身,就听到厨房里乒乒乓乓地,传来一阵锅碗瓢盆的碰撞声。

老四装聋作哑,倒是母亲耳尖,在床头长吁短叹,暗自饮泣。虽锅碗声远若钟磬,却像鼓一样地,擂在她的心上。

南方的春天来得特别早,刚进三月就有了暖意,河边早长满青草,河水清澈见底,虽然清凉,却是不冰手的了。河堤边的柳树上,早抽出了新枝,绿油油的,随风摇摆;房前屋后的几棵桃树上,也暴出了朵朵花蕊,小小的,嫩嫩的,不几天,花苞就大了,就开了,一朵接一朵的,满枝满头,恣意张扬,开得欢喜极了。田埂地头,也是一片的绿,像铺上了一床绿绒毯,鸟雀在上面欢快地啁啾,跳跃,飞来掠去的,好不热闹。

母亲的精神也见好转,在老四的搀扶下,可以摸索着下床了,手拄着棍,或扶着墙,颤颤巍巍地挪来挪去了。

然而,她尽可能地呆着,少动,少麻烦人。每天呆呆地坐着,张着空洞无神的眼,看禾坪上的猪和狗和屋檐下飞来掠去的紫燕,或望着河滩边那一片青草地,禾坪前的那一片祖坟,出神,发呆。

早上,鸡叫头遍,母亲就醒来了,她憋不住地想排便。近年,老年性便秘、大小便失禁,一直困扰着母亲,令她难以启齿,而又不得不面对。在乡村,是没有室内卫生间的。就在房前屋后搭一座茅棚,里面挖一个深坑,埋一口大缸,上面搁两块木板踏脚,这便是茅房了。不分男女,谁空谁用。但母亲蹲不了茅房,老四便找来一张木凳,将中间挖空,正好容下一个臀部的位置,在木凳下搁上一废旧脸盆,这便是坐式马桶了。就摆在母亲的床边,挪动自如。如想小便了,他就将母亲抱到木凳上一坐。用毕,又迅速将便盆端到茅房去,涮干净,依旧塞回来,接着再用。要是便秘了,他就将从医院买来的吊瓶和导管,以及灌肠液,在床边架好,给母亲灌肠。每当老四帮母亲褪去裤子,给肛门插管时,母亲那一份难为情真是难以言表。总是冲老四絮絮叨叨地说,老四呀,这些事,就喊你媳妇来吧!喊她来做要得吧?老四总是低头不语,也不搭理母亲,默默地做着这一切。要是唠叨多了,老四就会发火,冲着母亲吼,你硬要喊她来做什么?你是想找气受是不是?特别是老四因躲闪不及,被喷涌而出的粪水溅得满身时,母亲那一份愧疚,那一份难受,犹如在大街上被人剥光了衣服,任人观瞻,而无地自容。

可昨天,老四偷偷抽空去医院看柏生去了,筹钱去了,不在跟前。母亲便急了,一时憋不住,哗啦一下,就拉身上了,一时动弹不得,又不敢喊,就急得在床上哭,不知如何是好。登时,那一份恶臭就充盈整个房间。万妹闻到了,冷着脸走进来,一脚划开跟前的凳子,把脸偏到一边,憋住气,一把扯过母亲,哗地一下,使劲褪下裤子,将母亲在床上扯来扯去的,没个好声气。母亲被弄得痛了,也不敢做声,像是欠债似地自责,唉,我这样子,死又不死,活着在作孽,要死了也好啰,免得在这里磨人!万妹也不答言,依旧冷着脸,将换下的裤子用棍子挑着,也不洗,走到荒地里,扔了了事。走出门外了,才冲屋里,没好气地大声说,就死唦!在这里讲什么空话,把哪个听!母亲听到了,那一刻,死的心真有了。晚上,老四回来了,母亲半个字也不提。

倒是老四心情沉重疲惫不堪的。这一整天急得一时也忘了过问,母亲是否上过厕所。

入夜了,四周悄无声息,万籁俱寂,母亲却难以入眠。她靠在床头上,望着房梁上垂下的一截绳头发呆。那是去年晾挂腊肉腊鱼时剩下的。

窗外繁星满天,月光如水,水银一般的清辉倾泻下来,透过窗棂,洒满整个房间,像飘洒了一层雪。月光下的母亲却目光深邃忧郁,就像是一座历经千年风雨的艺术雕像,满目疮痍,伤痕累累。不知她在想些什么,那一节剩麻绳,却像是一圈圈的波纹样的,在她眼里越放越大,越放越大……

捱至半夜,月亮渐渐地隐进云层里去了,夜空,被一片浓墨一样的云笼罩着,四周漆黑一团,夜色是越来越浓,越来越深了。母亲主意已定,悄无声息地爬起来,摸黑穿好衣裳,又摸索着下床,想挪到那一根绳子底下去。两只脚在地上划拉着找鞋,划拉到一只,赶紧趿上,又划拉另一只,鞋竟被碰远了。赶紧趿着一只鞋站起来,腾起一只脚,去找另一只鞋,不想,一步跨远了,失去重心,扑通一下摔倒在地上,不由哎哟一下叫出了声。

就像着了火一般,老四房里的灯刹时就亮了。老四衣服也来不及穿,光着脚丫子就跑过来,推开门一看,见母亲正倒在地上,哎哟哎哟直叫唤。痛得连泪都出来了。他一时又气又急,赶紧拉亮灯,扶起母亲,冲着母亲嚷开了,你有事,喊我一声要不得啊?硬要自己起来干什么?你看,摔伤了吧,这刚出院,又要进医院。你这不是在折腾我吗!你这要是摔死了,我怎么办?

随后赶来的万妹看见了,脸绿得像菜叶,站在身后,半天不说话。末了,扭头就走。

老四在后面叫,你不过来帮忙,又死哪里去?

万妹就呛了一句,到哪里去?我不去喊医生,还能到哪里去?一路走,一路将两边的家什碰得叮咚哐啷响。

这一下,母亲沮丧极了,连撞墙的心都有了。月底了,母亲的腿脚刚好,一大早,老四夫妻正在禾坪上忙活,就见儿媳一身缟装,跌跌撞撞而来,跑到他俩面前,二话不说,跪在地上就哭。老四的脸刷地一下就白了,头顶像炸响了一个雷,身子硬挺了几挺,才没倒。

儿媳见了,赶紧起来一把扶住他,爸、爸地猛叫,顿时一片慌乱。儿媳是报丧来了。

原来,柏生一直靠呼吸机维持,不能自主呼吸,一天的费用就是几千块。医生说,不会有奇迹出现了,眼下说穿了,也就是个活着的死人,救不过来了。儿媳犹犹豫豫说,既然没希望了,还吊什么?要不,就放弃算了?我们实在也是受不了了。医生说,这可以的。但需要你们家属同意,签字。儿媳说,爸妈狠不下心呀,就我来做恶人吧!说毕,对着柏生哽咽道,柏生,我们对不起你了。咬了咬牙,一闭眼,就拔掉了呼吸机,柏生一个泡儿都没打,立马就咽了气。

老四惊了个倒仰,觉得天就塌了。他一把推开儿媳,甩手就掴了她一巴掌,骂,你怎么这么狠心哪!他可是你老公啊!要拔,也要通知我们一声啊,你凭什么就自作主张?啊?万妹则二话不说,扑过去就打,就抓。骂,你这个骚逼养的!想害死他,你早点嫁人是吧!骂毕,放声大哭。儿媳也不是软角色,她不躲不闪,反而梗着脖子,把脸送到她面前,叫,你打你打!你有本事,叫医院把他救过来呀!花多少钱,我出!不行我卖房,卖店,卖儿卖女,再不行,我就去卖身!只要你救得活,都行!儿媳说到伤心处,一下瘫在地上,号啕大哭,爸,妈,你们说我怎么办啊!我这也是逼得没办法呀!放弃是个死;不放弃也是个死!这不是迟早的事啊?儿媳这一闹,两口子傻眼了,没辙了。是啊,这结局是明摆着的,也在意料之中,也早有思想准备,只是亲手去拔,太残忍了点。实在让人难以接受。老四虽然嘴上不说,但心里明镜似的。他使劲拽起儿媳,狠狠瞪着她,示意她噤声,屋里还有一个老太呢。若是让她晓得了,那天真的就会塌了。

儿媳噤了声,抽抽噎噎着。万妹余怒未消,还在那里咬牙切齿。

不知站了多久,儿媳才怯怯地问,爸,妈,怎么办呀?

万妹咬着牙骂,埋你屋里去!

老四瞪了女人一眼。还能怎么办?只能葬在这祖坟里了,眼前的地方,几步脚就抬到了。老四难的是母亲。

如何才瞒得住母亲呢?

老四踌躇了半天,对儿媳说,你回去。等我和你妈把娭毑哄出去,哄到镇上的满舅爷那里去,等办完丧事,再把娭毑接回来。但有一点,你们谁都不准走漏半点口风。要不,屋里又要抬丧了。晓得吧!

儿媳点点头,抹着泪,匆匆走了。万妹在一边发飚,叫,要去你去,我不得去!

她对老四一人抚养母亲,一直忿忿不平,没少给他脸色看,背后到处讲空话,凭什么?四个人的娘,我一个人养,我硬是长得漂亮些?

老四没奈何,将脸左右一抹,竭力镇定了一下,装作没事人一般,独自一人进了屋。

母亲抬头看了他一眼,又看了他一眼,问,你怎么了?

老四心里一咯噔,没,怎么呀!

没怎么?你哭什么?

老四朝脸上擦了两把,又朝自己身上乱看,说,没哭呀!

母亲不满地说,还没哭,眼睛都是红的。是不是又为了我在吵架?

唉呀,你想哪里去了!

母亲疑惑道,没吵?我怎么听到万妹在外面哭?只是为钱争了几句,没得事呢,你放心吧!老四故作轻松,就假装进屋拿钱。出来时,手上拿着的,竟是个药瓶。他一怔,索性倒来一杯水,走到母亲面前,轻声叫,来,吃药。

蝈蝈趴在床边,还在跟母亲玩耍,抬头见了,又缠着要,给我给我!

老四少见地温和,一脸的怜爱,目光柔和得能淌出蜜来。他蹲下身,故意唬着脸吓他,嘿!这个是药,吃不得的,要是吃了啊,肚肚会痛的,肚肚一痛呀,就不得了啦,人一下,哎哟,就没得了!老四头一歪,翻着白眼,吐出舌头,做出一副吓人相。

蝈蝈被逗得咯咯咯地笑,指着他说,你哄人!才不会呐,娭毑就没这样!

老四收起面孔,正色道,哎,娭毑是大人,当然没事;你是细伢子,就不行!

蝈蝈黏着他,问,你是大人,你怎么不吃呀?

老四说,爷爷又没病,用不着吃呀!

母亲也帮着哄蝈蝈,疼爱地说,我好孙,我满孙!这是娭毑的药,不是你吃的。以后,要你爸爸带你去买巧克力,好不好?

我不!我要爸爸买冰激凌!买好多冰激凌!蝈蝈嘟着小嘴,歪着头,神气十足地嚷。

老四手一晃,水险些泼出来,僵笑道,嗯嗯,买冰激凌,买冰激凌!

母亲服过药,抬起头,见老四还站在面前,就问,有事?

老四在床边坐下来,挤出一丝笑容,说,满舅今天来了个电话,要你去他那里住几天,说好久没见你了,想看看你,说是今后,见一次少一次了。

母亲虽然有些疑惑,但一提起小弟,眉眼间的皱纹就舒展开来,满脸荡漾着笑,无限神往的样子。只一瞬间,目光又暗淡下来,叹了口气,说,我倒是想去,可这样子怎么方便?哪还走得动哟?

老四说,这算什么呀,有车呀,方便得很。半个小时就到了。见母亲还在犹豫,又放细了声,竭力劝道,去吧,姆妈,你难得去一次,就去住几天,好吧?到时我又接你回来,省得你一个人在屋里闷得慌,跟坐牢样的。去散散心,好吧?

母亲闭着眼,微微颔首,说,也要得。我出去几天,也好让你媳妇省省心。免得看到我就烦。唉,我怎么还不死哟!

老四心里的一块石头,这才落了地。

灵柩抬进禾坪的时候,围满了人,全村的人都挤过来看,见捧遗像的,是被人扶持着的三岁蝈蝈,正少不更事惊恐万状地被人摆布,吓得哇哇大哭。其状惨不忍睹,都忍不住跟着掉泪,一个个摇头叹息。

老幺抄着两手,伤感地说,真是造孽,才二十七八岁,就殁了,太可惜了!

旁边一人也叹道,唉!听说刚在城里买了房,开了店,还没享几天福,就走了,真是划不来!

老幺说,惨!这下子,他老贾家,就只剩下两老一少了。

是啊!那人又伸过头,神秘兮兮地说,哎,你说,他屋里怎么回事啊?怎么走的都是少的,老的却没得事。你说怪不怪!

老幺左右看了看,压低声说,可能是老太的命太硬了,克的!

那人睁圆了眼,真的?

老幺又慌忙改口,嗐!瞎猜的,说说而已啊!

那人就不高兴了,说,唉,你怕什么,又没哪个说你。其实,这人活长了,是没得什么意思!

老幺说,是啊,像这白发人送黑发人,这活着的,恐怕比死去的还难受呢。

那人又道,哎,世道真是不公平。要是把老太的寿,匀一点给少的,那几好喔!

老幺就笑,你当是分谷呢,可以匀来匀去的。黄道士在旁边直摇头,闭着眼,嘴里兀自念叨着,作孽!作孽哟!

老幺见了就笑,说,黄道士,你不去念几句经发送人家,在这里发什么乱话?

黄道士却摇头晃脑,错了———错了的,乱说一气。老幺怕老四听见,赶紧朝他使眼色,呶嘴,骂道,你发癞!发神经!就再也不敢去搭理他。

照例,长者不能去送葬,儿媳年轻,要嫁,也可不去送葬,都分别呆在自己的房间里,被各自的亲友陪护着,一边安抚劝慰,一边陪着伤心。老四毕竟是个男人,人硬扎些,就坐在堂屋门前观场,外面的情形,自然看得一清二楚。

见老四正朝禾坪上观望,乡亲们一下噤了口,不再言语,脸色也都讪讪的,好像被人发现在偷窥。但黄道士的话,老四却听了个真切,明白。在心里轰然炸响。当老四转过头,朝黄道士望去时,恰好与他射来的目光相碰撞。刹那间,电光火石一般,那鹰隼般的目光如一柄利剑,剌得他心惊肉跳。那目光诡谲,让人捉摸不定,深邃、幽远、阴鸷、怜悯、爱惜,甚至还夹杂有一丝哂笑。冥冥中,他有一种不祥之兆,似乎有一团阴影正朝他头顶袭来,犹如掉入冰窖之中,一股寒气逼人。他目光一闪,慌忙躲了过去,滑向人群中。而村民们的目光,则如同火烫了一般,一触即逝,躲躲闪闪的,慌乱、惊恐,抑或是痛爱怜惜的,让人堵心,让人不安,让人害怕。

他迅速收回目光,脑中闪过那个众口一辞的话,浑身不由得哆嗦了一下,像中了弹似地愣在那里。正在这时,一阵哟嗬声骤起,顿时,鼓乐喧天,鞭炮齐鸣,棺材下葬了。几乎是同时,内房里,挣扎着响起两个女人撕心裂肺的哭喊声。老四怕自己哭出声,忙用巴掌掩住脸,泪却顺着指缝一个劲地往下流。

房檐下太小,母亲回来时,是在禾坪上停的车。

一下车,老四就紧着搀她进屋,母亲摆摆手,说,我闷死了,在这里透下气,活动活动。你让我吃几口新鲜空气,再回屋。就拄着棍,在禾坪上,慢腾腾地挪开了。

这时,车急着倒走了,一下没了屏障,坟地就暴露出来。老四赶紧挡在母亲面前,随着她转,始终遮挡着母亲的视线。

母亲不高兴了,说,你总挡着我做什么?

老四说,没呀。我是想扶着你呀!

母亲挥挥手,你走开,我不要你扶。

老四急道,那你又绊倒了怎么办?

母亲说,不得,我慢慢走。

老四怕母亲起疑心,不敢再坚持,就面朝母亲,直线后退了两步。说,好好,那我守着你走!

母亲好生奇怪,说,你这是做什么?跟个日本鬼子样的,出操呀!就拿眼瞅他。这一瞅不打紧,就瞅见了老四身后的新坟,那一大堆的花圈,在阳光下,极其耀眼。母亲奇怪了,眯缝着眼,问,这是哪个?这么早,就挂坟了?

老四慌忙说,是我给爸上的坟。

母亲说,清明还不到,你上什么坟?就挪着步子往前走。

老四慌忙挡住母亲去路,喊道,姆妈,你做什么?

母亲说,我去看看你老子。

老四赶紧一把搀住母亲,往回挡,说,莫去了好不好?烧个香,有什么看头?

母亲拿着棍,在地上咚咚地直捣,叫道,你走开!

老四不让路,挡在母亲面前,哀求道,回屋好不好?地滑,等下绊倒了,就不得了!

你告诉我,那是哪一个?

老四铁青着脸,嘴巴抿得死紧,一声不吭。

母亲抬高了声音,喝问道,讲!

老四犟着不动,更无语,泪却慢慢地流下来了。

你不讲是不是?母亲高高地扬起拐棍,作势要打。

突然,老四一闪身,指着柏生的坟,一腔悲愤喷涌而出,看哪!看哪!那是柏生的坟,你去看哪!看饱!

看足!看过瘾!

半天,身后没有动静。没有想象中的悲怆和哀号,没有呼天抢地和寻死觅活。一切寂静无声,只有几片树叶掉地上,被风吹得沙拉沙拉地响。

老四有些发慌,他冷静下来,回转身,见母亲高扬的拐棍,终于,无力地垂落下来,木雕一般地杵在那里,老泪纵横,哽咽道,我就晓得有名堂,我就晓得有名堂,我就晓得……一边抹着泪,一边不停地喃喃着,慢慢回转身,拄着棍,咚!咚!咚!一步一捣,一步一捣,颤颤巍巍地回屋了。

把个老四看得呆了。

整整一天一夜,母亲不吃不喝,不吵不闹,光流泪,不出声,像是风泪眼。老四揣着小心,一手端水,一手拿药,轻声劝道,算了,姆妈,吃药吧。母亲紧盯着药瓶不语,半天,才说,你放这里,等下我自己吃。嗯,那也好。老四也没有多想,只小心地将药瓶放在床头的凳子上,叮嘱说,一次一粒啊,千万不要多吃。晓得啵?

好像一道闪电,照亮了她。母亲身子微微一震,闭目颔首,并无语,不知她想到了什么,紧闭着的眼角,怆然掉下一滴泪。

半夜了,老四躺在床上,怎么也难以入睡。他总觉得哪里不对,可又想不起来,翻来覆去的,好像浑身长满了剌。弄得万妹也烦躁起来,骂他,你煎饼子呀。蝈蝈还睡不睡了?老四无语,也不敢再动,闭着眼,强迫自己睡。直捱至半夜,才慢慢平静下来,渐渐入睡。刚睡了不一会,突然,窗外哗啦啦地响,滋啦啦一道雷电闪过,一个炸雷在空中骤然响起,窗外下起了瓢泼大雨。老四猛然一下被惊醒,心,怦怦地跳。倏地,他脑中闪过一个念头,失声叫道,哎呀,坏了!慌忙一把掀开被子,打开门,疯了似地朝母亲的房间跑去,哭着叫,姆妈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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