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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女杨珂

杨成在掘城东街开了一家琴行。一座长满青苔的独楼。琴行墙上画了一幅巨大的黑白双鱼太极图,就在这幅太极图背景下,杨成终日埋首修理各种乐器,比如二胡、琵琶、古筝。他是个沉默寡言、性格素淡的人,一年四季都穿一件深色棉布长衫。蓄须,髯发飘拂,额头宽阔,走在街上夺人眼目。杨成每天早上送女儿杨珂上学,下午再去学校将女儿接到琴行。那时候,是一天的尾声,杨成不再工作,净了手,泡一壶香茗,端坐于檀木椅中,抚弄一把古琴。他轻轻弹奏起一曲《阳关三叠》,缱绻绵柔的琴声像一道清泉,在四周流淌起来。这琴声一直伴着杨珂做完作业,然后,他骑自行车将女儿带回家。

从一年级到初三,杨珂就是这么过来的。

初三下学期,紧张复习迎考的时候,一天下午,杨成破例没去学校接女儿杨珂在校门口一直等到暮色苍茫,还是未见父亲身影。她背着书包从黄海路往东走,那时路灯次第亮起,街上灯火开始璀璨。杨珂一直走到琴行琴行没有亮起灯光,门却洞开,有琴声汩汩流出,如泣如诉。杨珂走进去,仍然未见父亲身影。那张檀木椅空着。那张檀木椅前琴几上的古琴并没有手指弹奏,却发出绵柔的铮铮声响。杨珂知道,满屋的琴声并不是古琴发出来的,而是往日琴音的回声。它们被父亲的修长手指拨弄出来,飞扬在琴行的四壁间,碎裂在深不可测的虚空里。可是它们从未消失,它们只是变成了时间。

杨珂坐在那张檀木椅里,坐在渐浓的黑暗之中。她最后才明白,包围着她的琴声其实是从她心底发出来的。她就像是置身在河流中,水波使她摇晃起来。

那天晚上,杨珂就是这样摇晃着走回家的。到家门口时,她一点力气都没有了,像一摊水软在地上。

随后的几天,母亲一直在寻找父亲。母亲将寻找的答案告诉女儿:你爸爸去遥远的地方出差了,过些日子回来。

在杨珂印象里,父亲从未出过差,一个乐器修理师会出什么差呢?可是,她不再追问。每天下午,她从学校步行到琴行,一进门,竟看到爸爸正襟危坐在檀木椅里,抚弄古琴。在《阳关三叠》乐音的萦绕下,她迅疾书写作业。

整整两个月,杨珂都是这样度过的。两个月后,杨珂参加了全县中考。考完的那天下午,杨珂没去琴行。她跑到学校大门外的电话亭,第一次拨了爸爸的手机号码。她听到一个女人的声音:您拨打的电话已停机。她又跑到另一个电话亭,还是那个女人的声音,您拨打的电话已停机。从学校一直走回家,途中有十个电话亭,她拨打了十次,十次都是一个结果:您拨打的电话已停机。

杨珂到家,哭着扑向母亲。母亲紧紧抱住她。母亲流着泪说,我已经拨了一万次你爸爸的电话。

在等待中考结果的日子里,杨珂病倒了。流虚汗,身子乏力,头昏眼花。有一次,她梦到大漠废墟,纯净天空,长河落日,一个穿长衫的男子背着她席地而坐。她告诉母亲,爸爸去了阳关。

但是,另一个梦她没有告诉母亲。一个陌生男人不知从哪儿进入了客厅,他高身量,鹰钩鼻,体形肥胖。他一进来就坐在沙发上和母亲说话。母亲似乎跟他很熟,母亲甚至还倒了一杯酒给他。可是,母亲很快就消失了。她反锁上卫生间,开始脱衣服。卫生间的门突然裂开了一条缝隙,一只贪婪的眼睛出现在那条缝隙里……

有一天,母亲把一个男人领进家门。杨珂一看到那个男人便惊骇得脸白如纸。那个男人高身量,鹰钩鼻,体形肥胖,酷似梦中的那个陌生男人。母亲介绍说,这是证券公司的刘经理。

后来,刘经理就经常下午过来。看得出,母亲很欢迎他。那阵子,母亲迷恋上了炒股票,母亲可能是通过这种方式来消解爸爸失踪对她的伤害。刘经理教母亲怎么看K线图,他像个高明的数学老师那样,在一张白纸上画出很多漂亮的几何图。他还画出好多曲线。他告诉母亲,成盆成钵的金钱就藏在那些曲线的褶皱里,就看你能不能抓到。母亲说,你教我抓呀。刘经理说,我就是想教你抓啊。

有一次,母亲将刘经理留下来吃晚餐。母亲炒了一只刘经理推荐的股票,赚了不少钱,母亲心情很好。母亲做了一桌子菜,还拿出爸爸珍藏的好酒。

那天晚上,母亲一直在客厅里和刘经理说话。杨珂睡醒了一觉,还听到母亲在说。母亲说话的声音轻柔、模糊,听不清在说什么。刘经理很少说话,有时他会咳嗽,他咳嗽的时候,就像一把刀在砂纸上划。后来她又睡着了。她看到刘经理从客厅的沙发站起来,朝她的卧室走过来。刘经理推她卧室的门,却怎么也推不开,于是从一条门缝朝里偷看。母亲似乎在背后问他,你看见了什么?

杨珂大汗淋漓地醒过来。侧耳细听,客厅静寂无声。她口干舌燥,起来去客厅倒水喝。打开卧室门时,她看到客厅地上洒满一地残月的光芒。母亲仰躺在沙发上,而刘经理就覆盖在她身上,两个人什么也没穿。她打开卧室门,母亲一定是知道的,但母亲没说话。她也没说话。她就站在卧室门口和两具静止不动的肉体对峙着。最后,她退回了卧室。‘她锁上门,又把自己紧紧抵在门上。她开始颤抖起来。颤抖的不是她的身体,而是她的心,但是她的身体在她的心的影响下颤抖起来了。后来,门也颤抖起来了。再后来,整个房间也颤抖起来了。

暑期快要结束的时候,中考结果终于出来了,杨珂被县中录取了。县中是省重点高中,也是全县最好的高中。杨珂拿到录取通知时,喜极而泣。

我想住校,她对母亲说。

什么,你要住校?你发什么神经啊,家离学校这么近,走过去五分钟就到了,你还要住校。住在家里不舒服啊,你以为住校的日子好过?告诉你,妈妈上中学时也住过校,那不是人过的日子。

母亲说了一大堆反对意见,突然就刹住了口。她发现,自己再怎么反对,也难以改变女儿的主意了。母亲最后问道,你真的非要去住校?

女儿坚定地点了点头。

那你能不能告诉妈妈去住校的理由。

没什么理由,我就是想去住校。女儿咬着嘴唇说。

杨珂是坐着黄包车到学校报到的。黄包车上放着一个大箱子,里面是她的衣服,和她最喜爱的书。还有一样爸爸的遗物,一台袖珍半导体收音机。

来到学生宿舍楼下。她气喘吁吁搬着箱子上楼。她得搬到四楼上去,可是,她只搬到一楼就搬不动了。恰好一个乡下女孩从楼上下来,女孩子肤色黝黑,衣着和发式都很土,但个子高挑,妩媚清秀。女孩热情地说,我来帮你吧。

没料到,她和女孩住同一间宿舍,而且是上下铺。铺位上贴着名字,女孩叫阿信。

阿信在上铺,杨珂在下铺。其实杨珂很想睡上铺,上铺干净。她想跟阿信商量商量,看能不能换一下,但又觉得说不出口。阿信看破了她的心事,阿信爽快地说,你要是喜欢上铺,你就睡上面吧。上上下下的,我还嫌麻烦呢。阿信带着她去后勤处领来床单被褥,脸盆水瓶,一应生活用品。杨珂从未离开过家门,从小到大没干过家务,面对着一大堆东西一筹莫展,不知道怎么办。

阿信把领来的被子摊在阳台上晒,到盥洗室打了一盆水,将抹布在水里搓了搓,拧干,擦床板、床架,又把床底下积存的垃圾扫出来。她不知从哪儿找来拖把,开始拖地。她手脚麻利,做得又快又干净。

班主任由数学老师担任,可是开学已经两天了,数学老师还没露面。

星期天傍晚,杨珂从教室出来,下楼,去学校超市买面包。去超市要从绛红色塑胶操场穿过去,那时正是黄昏与夜晚交接的时候,宛若一大片墨汁缓缓在宣纸上洇着。不少陪读的家长在操扬上散步。他们就像驴拉磨,顺时针一遍遍绕操场走。

杨珂看到一个青年男子正沿着跑道缓缓而行。他大约三十岁的样子,衣着整洁清爽,身材高大颀长,容貌俊朗儒雅,有着一种特别的气质,像极了某个电影演员。青年男子背着手,以沉思的姿态朝前走。与那些陪读家长不同的是,他是逆时针行走,当走到某个点时,他就会与众人打个照面,然后擦肩而过。杨珂忘了要去超市买面包,身不由己地在操场上行走起来。她像陪读家长那样顺时针走。她知道走到旗杆那儿,会迎面碰到那个青年男子。

杨珂终于走到旗杆那儿了。旗杆的绳索在晚风中簌簌摇响,好像兀自在喃喃诉说什么。在遐想中漫步的青年男子并没有走过来。操场上已经没有了他的影子。他像一阵风那样消失了。

第二天上午有四节课。根据课程表上的安排,第一节课是数学。一个穿着红T恤白长裤的男教师走进来,杨珂吃了一惊,原来这个教师就是昨天傍晚她在操场看到的青年男子。

年轻教师将腋下夹着的笔记本电脑放在讲台上,目光炯炯地在每个同学脸上扫了一下,转身,在黑板上写了两个字,肖万。然后,又转过身来。我叫肖万。

杨珂忽然想到,她在暑假里读过杜拉斯的《琴声如泣》,那本书里的男主人公就叫肖万。那是一个柔情又神秘的男子,总是迷醉在阑珊夜色里。

肖万说,从今往后由我来教你们数学,从今往后也是由我来当你们的班主任。

肖万的嗓音是那种磁性的男中音,如果他唱周杰伦的《稻香》-定很迷人。

数学其实也是音乐,肖万说,音乐简谱中的七个音符,就是七个阿拉伯数字。音乐是抽象的,也是形象的,所以音乐家是伟大的。数学也是抽象和形象的,所以数学家也是伟大的。音乐家在作曲时,实际上是在解一道玄奥的数学题。数学家在解复杂的题时,谁说不是在谱一首辉煌迷人的交响乐呢?

有一次,印度前总理甘地乘火车去外地,一只皮鞋不小心掉到车窗外了,这时,他会怎么办?知道的同学请举手。

大家叽叽喳喳议论着,可是没有人举手。肖万说,俐门不举手,那我就点名了。他打开花名册,其实他一个同学都不认识,但他还是从头到尾认真看起来。

杨珂。他喊了一声。

所有的目光都投向了杨珂。杨珂红着脸站起来。她脑子里嗡嗡的,不知道怎么回答,她低着头,谁都不敢看,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她没有听到肖万让她坐下,阿信拉了拉她,她才坐下来。那一刻,她心里难受极了。

肖万又喊了另外几个同学,都回答说甘地让火车停下来,把鞋捡上来。他是总理,完全有权力让火车随时停下来。而且,他的鞋一定很名贵,他舍不得就这么扔掉。

可是肖万给出的答案是,甘地索性脱下另一只鞋,也扔出窗外。甘地掉了鞋不是考虑捡鞋,反而扔掉另一只鞋,尽可能使两只鞋在一起,这样穷人拾到了,就能有一双鞋了。肖万告诉大家,甘地使用了反向思维,而数学的本质就是反向思维。数学就是让你学会从反面去认识世界和宇宙,从反面去了解社会和人性,而一切事物的真相都躲藏在反面。

其实,这是一堂演讲课,肖万激情飞扬,声情并茂的演讲征服了每个同学,让大家如饮醍醐:原来数学有这么了不起啊!

杨珂却很沮丧。她觉得自己太丢人了。她一个劲儿往牛角尖里钻:我怎么就回答不出来呢?我怎么就成了一块木头了呢?要是我能回答出来那该多好啊。要是我能回答出来,哪怕是信口开河,乱说一通,也会给肖万留下个思维敏捷的印象啊。

从小学到初中,杨珂一直害怕数学。数学是一架巨大的风车,而她是唐吉诃德,她这个唐吉诃德总是斗不过风车,每次都被风车打得一败涂地。这次中考,她的数学失分太多,如果不是作文得了高分,填了数学的亏空,她是考不上县中的。

考进了县中,她松了口气,但是她无法避开可怕的数学。可怕的数学就像一柄悬在她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随时都会掉下来击中她的要害。与数学的长期争斗,她怵了。她不知道在高中阶段,她还有没有勇气和数学抗争下去。

可是,她现在遇到了肖万。在她眼里,肖万就是数学,现在这个数学不再狰狞可怕,不再高不可攀,也不再是达摩克利斯剑。现在这个数学是柔和的,是可亲的,也是温暖的,她愿意去亲近它,搂抱它。

也许更主要的原因是,数学是肖万教的。从初一到初三,教她们数学的,是一个性情乖戾的中年女人。她一点都不喜欢那个老师。如果不喜欢一个老师,那么无疑是学不好这个老师所教的科目的。但是,她喜欢肖万。肖万是教数学的,她当然会喜欢数学。如果肖万是教化学或物理的,那么她肯定也会喜欢化学或物理。

那天晚自修,肖万让大家预习数学新课。他把预习题写在黑板上,然后背着手,在教室里轻轻地走来走去。他将粉笔夹在食指和中指之间,看上去就像夹了一支香烟,随时都会放到唇上吸起来。杨珂不禁想到了父亲。父亲是喜欢吸烟的,但父亲很多时候却是很优雅地将香烟夹在手指间,让烟气袅袅升腾。

当肖万走近杨珂时,不知为什么,杨珂突然慌乱起来,就是昨天黄昏在操场上突然产生的那种感觉,想逃离,又不甘逃离。每次,肖万走到杨珂身边,总会停下来。他离杨珂很近,几乎要挨上杨珂的课桌。杨珂能闻到他身上的气息,那种淡淡烟草的气息。爸爸身上也有这种让人迷醉的气息。

她不敢抬头,她在想:肖万的目光会不会停留在我身上呢?要是停留在我身上,那么,是停留在我头发上,还是停留在我脖颈上呢?或者,他根本就没注意我,他只是站在我身边而已。

后来,肖万离开她,又朝前踱步,她长长地喘了口气。第二天的数学课上,肖万又在她的课桌旁停留了片刻。那是在离下课还有十分钟的时候,作为对本堂课的总结,肖万将一道数学题用幻灯打在大屏幕上,让大家解出来。随后,他又手夹粉笔,在教室里踱起步来。她又闻到了淡淡烟草的气息,她知道,肖万已经站在她身边了。肖万俯下身来,用手指头在她正在做的数学作业上点了点,又朝前走去。她看了半天,才知道少了一个步骤。

一个星期后,进行了一次小规模的数学测验。杨珂考得不好,问题出在计算上,与初中数学比,高中数学的计算更复杂,而杨珂最怕的就是计算。只要一碰到计算,她的脑袋就木了。肖万按照得分多少排了一张表,但他并没有在课堂上公布测验分数,只是让大家课后去他办公室看一下。

杨珂捱到第二天才去。那是在晚饭后,教师办公室只有肖万一个人在。肖万见她进来,便站起来,将那张表格递给她。她先从正面找,没有找到自己的名字。又到反面找。终于在最下面找到了,她的名字排在倒数第五。她的脸一下红了,内心一片冰凉。

肖万说,一次考得不好并不能说明什么,好好努力吧。肖万用干爽的手摸了摸她的头。她感受到了从肖万指间流露出的温暖,眼泪差一点就流出来了。小时候,爸爸总是把她抱在怀里,经常搂着她睡觉。后来她长大了,爸爸对她亲昵的方式,改成了摸摸她的头。爸爸的手也是干爽,温暖。

她到书店去买回来一摞高一数学练习册。她有一张银行卡,是爸爸给她的。银行卡里有1000元,她一直舍不得用。她把那摞数学练习册背回宿舍时,阿信羡慕得眼睛都红了,摸摸这本丢不下,摸摸那本又丢不下,结果,阿信把它们全都抱在自己的怀里了。她对阿信说,我买的是双份,你也有一份。

阿信一听这话,就抹起眼睛来了,可是越抹眼泪越多,那些眼泪把练习册都弄湿了。其实,阿信数学也不怎么好,她中考的数学分数只比杨珂多五分。阿信对杨珂说,我们来比一比,看谁数学学得好。

杨珂伸出小指,和阿信拉了勾。

可是,杨珂比不过阿信。她无法做到像阿信那样每天不洗澡。她们六个人一间宿舍,但洗澡间只有一个。洗澡是在吃了晚饭到上晚自修的一个小时里,六个人轮流进去,简单冲洗一下很快就出来,再将换下来的衣服洗好晾出去,动作再怎么快,这个过程也需要一小时。可是阿信放弃了洗澡,她一吃完晚饭就到教室里看书做作业去了。她比她们赢得了一小时。因为不洗澡,所以也不用换衣裳。阿信的身上,头发里发出难闻的汗酸味。

杨珂很认真地对阿信说,你怎么不洗澡,你太邋遢了,你要是再不洗澡,我就不和你坐了。

阿信说,我也想洗澡啊,可是我没有时间,时间就这么多,我只能去抠,只能去挖。我是只笨鸟,笨鸟只能先飞。我不洗澡死不了,可是我要是考不上大学,我就会死的。你知道吗,初三整整一学期我都没洗过澡,我舍不得时间洗澡,我就是这样才考上县中的。

隔上几天,阿信也会把衣服换下来洗。她洗衣服很快,别的女生洗衣服要花上半小时,她用十分钟就解决了。她虽然花的时间少,但也洗得很干净。阿信住在偏僻的农村,离镇子很远,她到镇上读初中就寄宿,自己照顾自己了。而她在读小学的时候,就开始洗全家人的衣服了。

有一天夜里,杨珂起来去卫生间。她从上铺下来,意外发现阿信不在床上。杨珂跑出宿舍找阿信。阿信就在走廊上,她借着昏黄的灯光在背英语单词。杨珂责备她,你不要命啦,你这样下去,等不到考大学你就倒下了。

阿信从不和杨珂一起去学生餐厅吃饭,有时杨珂约阿信一起去,阿信总是借故推托。阿信总是很晚才到餐厅吃饭,那时餐厅里几乎没有人了。有一次,杨珂远远躲在一边,偷偷观察,发现阿信只打饭不买菜,就吃一碗免费供应的菜汤。

有一天中午,阿信正在喝菜汤,突然看到杨珂走过来,想躲避己来不及。

杨珂径直跑到打菜窗口,买了一碗红烧肉,端到阿信面前,逼着阿信吃下去。阿信不肯吃。阿信说,我不喜欢吃荤菜,我就喜欢喝菜汤。杨珂问她,你到底吃不吃?

阿信拼命摇着头,我真的不喜欢吃荤菜。杨珂说,你不喜欢吃那我就倒掉。杨珂端着那碗红烧肉往大门外的泔水缸跑。阿信追过去,拦住杨珂。你别倒,我吃还不行。阿信将剩饭倒进红烧肉碗里,把饭和红烧肉都扒下去了。

有一次数学课后,肖万将杨珂叫到一边,让她中午吃了饭去一下他的宿舍,他有事找她。杨珂忐忑起来,有什么事可以去办公室说啊,干吗要到宿舍里去呢?她想,可能这件事不宜在办公室说,因为办公室是公共场合。也就是说,肖万想单独跟她说。可是,什么事要跟她单独说呢?她绞尽脑汁也想不出到底是什么事,因为想不出来,她内心又慌乱起来。

教师住宅区叫清华苑,就在学校对面,中间隔着一条马路。肖万住在4楼,杨珂爬到4楼的楼梯平台时,一点力气都没有了。

肖万的屋子并不大,但收拾得很清爽。客厅的墙上挂着一幅书法,就一个字,勤,但这个字就像箩筐那么大。她小时候去少年宫练过书法,知道这个字是颜体。她被这个字的气势吓住了,站在这幅字前,她有种手足无措的感觉。

肖万从冰箱里拿出一筒冰激凌递给她。她已经好久没吃冰激凌了,她激动得怎么也剥不开冰激凌外面的包装纸。肖万又从电视机柜里拿出一只浅黄色牛皮纸信封。你把这个带给你妈,我不知道你家住址,要不我会亲自送还你妈。

拿着那只牛皮纸信封,杨珂羞愧得无地自容。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肖万住处出来的。她一口气跑回宿舍。宿舍空无一人,她关上门窗,扑到床上号啕大哭。她扯开牛皮纸信封,信封里的钞票抖落在床上。她咬着牙把那些钞票撕了,抓起来随手一扔,破碎的钞票在宿舍里飞舞起来。

阿信进来了。阿信看到满床满地的破碎钞票,心疼得去捡。有张钞票碎片飘到下铺底下去了,阿信便钻进去捡,弄得满头满脸灰尘。

杨珂恨母亲。母亲可以送钱给别的老师,但是怎么可以送给肖万呢。在她眼里,肖万是一个高雅的人,送钱给肖万就是玷污他。她想,母亲一定是昨天或者前天,也可能是今天上午来拜访过肖万。她去教师办公室找他,寒暄了几句后,母亲就悄悄把牛皮纸信封塞到肖万手上,或者塞在肖万办公桌抽屉里。因为办公室有其他教师,肖万只能接受下来。然后母亲就告辞了。母亲步履轻松走出校门,母亲的心情好极了,因为母亲觉得只要老师收下她的钱,就会关照她的女儿,女儿的成绩自然就会好起来。

从她读小学一年级起,母亲就是这么做的。当然,很多家长都是这么做的。母亲不仅送钱给班主任,也送给别的老师。可是,从一年级到高一,从来没有一个老师把钱退还,只有肖万这样做了。

第二天晚上,下了自修,阿信把牛皮纸信封交给杨珂。让杨珂吃惊的是,被她撕碎的钞票奇迹般地复原了,而且还是崭新的。阿信告诉她,她用胶水将钞票碎片一张一张拼贴起来,又拿到银行去兑换成新的。

很快就到了国庆节,学校放七天假。所有的学生都回家了,往日喧闹拥挤的校园此时变得空荡寂静。杨珂一个人坐在宿舍里黯然神伤。她用手机拨了母亲的电话,告诉母亲,她不回家了。母亲问她为什么不回家,她编了个谎,说要去数学老师那儿补数学。母亲说,你不回来也好,我想出去旅游呢。

因为放假,学校食堂不开伙。晚上,杨珂去校外的小吃店吃炒面,又到附近的港汇温泉洗了个澡。回到学校已是薄暮时分。她走进空无一人的教室,打开日光灯,开始温习功课。可是她心神不宁,日光灯镇流器发出的咝咝声加剧了她的焦虑。她站起来,低着头,在教室里走过来,走过去,就像在寻找一件遗失了的珍贵物件。她走出了教室。她不知道自己要到哪儿去。当她走到另一幢楼前时,才发现来到了清华苑。

清华苑也冷清了不少,有些教师出去旅游或度假了,从外面看,他们宿舍的窗户瞎灯熄火,但是肖万房子里的灯却亮着。杨珂开始爬楼,因为怕在楼道里遇到人,她爬得很快。在爬楼的过程中,她没来由地紧张,仿佛后面有什么可怕的东西在追赶她。她听到咚咚的声音,开始还以为是脚步声,后来才知道是自己的心跳声。来到肖万宿舍门口,她迫不及待去按门铃。在门铃响起前的一刹那,她又放弃了。与刚才的没来由紧张一样,她现在是没来由地沮丧。她掉头下楼,决绝的样子,像是在和谁赌气。下到一半,又后悔了,又上楼。

现在她又来到那该死的门铃面前了。那就是一只红色按钮,只要轻轻一触,就会响起一首抒情的流行歌曲的音乐。然后呢?然后,肖万就会把门打开。肖万没想到是她。肖万会诧异地问,你来干吗?然后呢?然后,她说,我来请您帮我补数学。她说这句话时有点慌乱,因为她知道自己在撒谎,她来的目的,其实就是想和肖万一起待会儿,就这么简单,但补数学是一个不错的借口。然后呢?然后,她会走进肖万的屋子。她喜欢肖万的屋子,那里面有着温馨的气息。然后呢?然后,肖万也许会这样说,不是放假了吗,别把自己搞得这么紧张啊,放松放松吧,来,坐下看会儿电视,国庆文艺晚会。然后,她就坐在沙发上了。肖万又从冰箱拿了一个冰激凌给她。她是多么喜欢吃冰激凌啊。然后,肖万也坐在沙发上了,挨她很近,她能闻到他身上那种淡淡烟草的气味。电视里的晚会节目很热闹,可是她并不怎么想看,她只想和肖万待一会儿。肖万会不会用他干爽温暖的手摸摸她的脑袋。如果肖万真的摸她脑袋,她会不会像爸爸摸她脑袋时她靠到爸爸身上那样靠在肖万身上呢?坐了一会儿,她就会起身告辞。是的,她已经满足了,也许下次还会来,但今天晚上她却满足了。她回到一个人的宿舍,一点也不觉得孤单了。如果温习功课,也会心无旁骛。

杨珂终于按响了门铃。她觉得那首深情的音乐是从她心底响起的。它在她心底盘旋了一阵,才来到肖万的屋里。

它渐渐像烟一样消散了,但肖万并没有打开屋门。她不知所措,不知道要不要再按一下。楼梯上响起了脚步声,有人从楼上下来。杨珂不顾一切往楼下溜,有几次差点摔倒了。到了楼下,她感觉到委屈,想哭。

走出清华苑,她不知道往哪儿去。在晚风中徘徊了好久,便朝附近的一家游戏机房走去。

游戏机房门口的牌子上写着“未成年人不得入内”,可是里面全是未成年人,都是在校园里似曾相识的男生。有个高个子男生,一看就是玩游戏的高手,他嘴里叨了一根香烟,心不在蔫的样子,但是就像《神雕侠侣》里的剑客,出手凌厉利落。她简直是怀着崇敬的心情和他对决《天草降临》。她从小就对游戏机有着一种本能的迷恋,读小学时常常一个人偷着去游戏房。

高个子男生说,要是打游戏有校队,我是主力,你来当队长。

她笑了笑,我有这么厉害吗?高个子男生递给她一支烟,她犹豫了一下,接了过来,顺势叼在嘴上。又让高个子男生点上,吸了一口,徐徐吐出来。她惊讶于自己第一次抽烟就抽得这么熟练。

走吧,我请你去吃夜宵,高个子男生说。

她拒绝了。她回到宿舍。远远看去,女生宿舍楼好多窗户都亮着灯,原来还有不少学生没回家。这个发现让她宽慰了不少。躺在床上,她一直想这个问题:为什么肖万不开门?

第二天早上起来,到校门口早餐店吃了一根油条,两个烧麦,就坐进教室。她命令自己好好用功。她找出数学作业,开始演算。但是很快就碰到了无法逾越的障碍。她抱着数学作业下楼,撒腿就往清华苑跑。她为自己的这个正当理由高兴。

当她正按着门铃时,对过的屋门开了,走出一个戴眼镜的女人。杨珂认识她,是教高二的化学老师。

我找肖老师呢,她对化学老师笑了笑。

化学老师却说,肖老师不在,回老家了。

整整一天,杨珂不知干了些什么。她忽然很想念阿信。全班几乎所有同学都有手机,但阿信没有,要不,她早就给阿信打电话了。放假的前一天,阿信邀请她去她家玩,她没答应。现在,她后悔了。她往汽车站奔跑。在售票窗口,她把掏出来的钱又放进兜里了。她只知道阿信住在河口镇,可是不知道具体住在哪个村哪个组。在候车室的长椅上坐了很久。候车室人流熙攘,可是她却觉得很孤独。原来,孤独感是产生在人多的时候。检票口挤满了正待出站的旅客。忽然蹦出一个念头,买一张去远方的车票,把自己交给道路,不管漂泊到何处。这个念头吓了她一跳。也许,爸爸就是这样的。爸爸是不是厌倦了生活呢?当爸爸缓慢走向检票口的时候,他在想什么呢?

晚上,她去影剧院看《变形金刚2》。一辆黄色汽车,同时也是一只变形金刚,就看你怎么变。她小时候玩过这样的玩具。是爸爸买的。爸爸还笑话她玩男孩子的玩具,可她就是喜欢。她脑子里在放另一部电影,童年时和爸爸在一起玩的场景,比如,爸爸用自行车载着她,跑遍了每个街道。一个个不断变幻的蒙太奇镜头。一只手(男人的?)从黑暗中伸过来,似是无意触碰她的大腿。她将腿挪开了。很快,那只手又摸过来了。它的主人隐藏在黑暗中,或者说,它根本就没有主人。一只光秃秃的手像一截死魂灵,浮游在影剧院中。这个想法让她毛骨悚然。她迅速起身,往外走去。

回宿舍前,她又去了清华苑。从楼下看,肖万屋里的灯仍然亮着,他一定是忘了关。她又上楼,再次按响肖万的门铃。她发现自己这样做,原来是想听一听门铃的音乐。那是一首她喜欢的流行歌曲《让你记住我的爱》,可是不记得是哪个歌星唱的了。

第三天,杨珂去逛商场了。她从未逛过商场。母亲喜欢逛商场,母亲说女人都喜欢逛商场。她心里想,我一下子成了女人了。她在文峰大世界待了整整一天,几乎每件商品她都摩挲过,凝望过。她突然明白女人为什么喜欢逛商场了。女人逛商场是为了赏心悦目,是为了让琳琅满目的商品覆盖自己的烦恼,是为了通过对高贵华丽商品的一次次打量布置自己美好的愿望。中午,她去文峰大世界隔壁吃肯德基。她坐在吵闹店堂的一隅,觉得自己平静下来了。她开始鄙视自己,觉得过去两天的自己多么陌生。那肯定是另外一个女孩,现在这个坐在肯德基店堂的女孩肯定跟那个内心疯狂的女孩毫不相干。现在的女孩才是真实的,而那个女孩是虚拟的。

晚上,她安静地在教室里温习功课。好多数学难题,她都解出来了,她还背诵了两篇英语课文。午夜的时候,她困得睁不开眼了,趴在桌子上睡着了。她看到一个女孩趴在窗口,她认出来了,就是那个内心疯狂的她。她让她开门,她对她说,我想进来。她鄙夷地看了她一眼。她对她说,走开!

第二天傍晚,她从教室出来,下楼,去学校超市买面包。去超市要从绛红色塑胶操场穿过去,当走到旗杆那儿时,迎面过来两个人,是肖万和一个女人。肖万穿了一身运动衣,尽管光线晦暗,但她还是能看清运动衣的颜色是鸽灰色。他身边的那个女人也穿运动衣,是砖红色。肖万亲昵地和女人交谈着什么。当他挽着女人从杨珂身边经过时,他并没有发现她。

她怔在那儿,直到夜色把她包裹得严严实实。

国庆长假结束,又过了一个月,学校举行期中考试。

在分数公布前,肖万找到杨珂。肖万以痛惜的口吻说,你知道你考了多少吗?她咬着嘴唇,眼睛盯着远处一个空茫的地方。肖万说,你只考了45分。肖万说,数学总分160分,你怎么只考了45分?肖万说,你平时数学那么用功,怎么只考了45分啊?

肖万一口气三次提到45分,好像45是个多么可怕的数字似的。

杨珂自始至终没说一句话。她扭着头跑开了。肖万冲着她的背影大声说,晚上你到我宿舍来,我给你补补数学。

晚上,她一直待在教室里自修。后来,肖万来到教室,把她叫出来。肖万有点生气,你怎么不来?

她不说话。她变得很平静。她听到自己内心说,我学不好数学了。

你怎么学不好数学?你前一阵子数学不是很有起色吗?学数学就像扳手腕,只要你坚持不倒下来,它就不会倒下来。

她觉得肖万一定会这么说。可是,肖万也没说话。肖万一直盯着她,在肖万眼里,她一定很陌生了。

肖老师,我真的学不好数学了,我卡在一个地方出不来了。她的内心继续这样说。

你卡在一个什么地方了?我帮你走出来。肖万会不会这样说呢?而事实上,肖万是这样说的,杨珂,你到底怎么了?

谁也不知道我到底怎么了,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我到底怎么了。

她开始在数学课上开小差了,肖万要大家思考某个数学问题时,她却在思考那个穿砖红色运动衣的女人。她是谁呢?她是肖万的女友还是妻子?她居住在哪儿?她是做什么的?

谁也无法回答这些问题,除了肖万自己。

肖万越来越多地提问她。提问,是帮助学生加深对题目印象的有效方法。母亲将装着钱的信封递给那些老师,就是为了让老师上课多提问她。每次,面对肖万的提问,她都束手无策,她根本不知道肖万在问她什么。但她不能老是缄口不答,有一次,她差点脱口而出,那个穿砖红色的女人是谁呢?

肖万对她说,你到我办公室或宿舍来,我想跟你谈谈。

她低着头,脚尖在地上划着什么。谈什么呢?你就跟我谈谈那个女人吧,她穿砖红色的运动衣真漂亮。我也想跟你谈谈,谈谈我爸爸,你不知道我爸爸弹古琴多好听。你能用数学的方式求证出我爸爸到底去哪儿了吗?他会不会隐藏在那些音符里面?告诉我,怎么才能找到他?你知道吗?你险些替代了他,可是我再也不会给你抚摸我脑袋的机会了。

有一天中午,杨珂没去学生餐厅吃饭,而是到校门口的小吃店吃炒面。吃好,就在青园路上转悠起来。后来,她就跨进了好时光咖啡馆。爸爸带她去过咖啡馆,她喜欢咖啡馆里那种欲说还休的气氛,尤其是杯盘相碰发出的那种像极了古代某种打击乐器的声音。

侍者迎上来,问她喝点什么。她说,什么都不喝,只是坐会儿行吗?侍者脸上显出为难的神色。于是她要了一杯可乐,坐到吧台上。对面酒架上琳琅满目的白酒和红酒,让她晕眩起来。于是,她就转过身来,看那些啜饮咖啡的客人。

他们大多是成双结对的,他们坐在幽暗的角落里,像密谋者那样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表情亲切又暧昧。杨珂突然觉得这些人就像海底中的鱼,她与他们永远不可能是同类。

时隐时现的音乐从头项的音箱流泻下来,让人感觉到是一些美丽的植物叶子在飘飞。那是一首古琴曲《阳关三叠》。杨珂的眼泪出来了。后来她朝窗外看去。远处,张开的起重机的吊臂就像一把剪刀,横在天空里。更远处,毫无规则的云层,像极了崇山峻岭。她把目光收回来,无意中落到坐在窗口的一个中年男人身上。

就像什么猛地刺了一下,她陡然一凛。

那个男人也在朝窗外看,从杨珂坐的地方只能看到他的侧影,可是他的侧影多像爸爸啊。他有着和爸爸一样飘拂的髯发,有着他和爸爸一样的身量和发型,有着和爸爸一样的神韵。

他好像在盯着窗外的什么东西看。她期待他回过头来,只要他回过头来,谜底瞬间就会揭开。这其实很简单。可是他一直没有回过头来,他在盯着看的东西也许除了他谁都看不见。那个东西对他很重要吗?也许他觉得只要一回过头来,那个东西就会转瞬即逝,而盯着看就会永远存在。

墙上的挂钟,时针和分针都在逼近上课的时间。她慌乱了,突然有一种沉重的感觉,似乎自己一直在往下沉,却又没有什么可抓住的东西。她紧紧抓住手里的可乐杯。因为抓得太紧,血红色的可乐溢出来了,将衣服洇湿了一大片。她手忙脚乱,用一大片餐巾纸紧捂洇湿的地方,就像在捂一个伤口。

等到收拾好衣服,再去看那个男人时,那个男人已经消失了。他的座位空无一人,桌子上的咖啡杯还盖着盖子,似乎从未啜吮过。

在回校的路上,她一直陷在内心的旋涡里:当时,我为什么不走过去呢?只要走到他身边,一切都昭然若揭。可是,她也怀疑:我看到的那个人是真实的,还是我的幻觉?也许,从未有过酷似爸爸的男人坐在那个座位上。而另一种情况是,确实有一个中年男人坐在那儿,他像极了爸爸,或者,他就是爸爸。他在我低头擦衣服的时候,起身溜出去了。

第二天中午,杨珂又去了那家咖啡馆。她还坐在吧台前的那张铝质升降椅上,可是窗口的座位上坐着的却是一个穿丝绸长裙的女人。女人表情哀怨,双手托着下巴,眼神空茫,逐渐隐入眼前咖啡杯里袅出的烟气之中。

那个男人一直没有来。也许他来过了,在杨珂进来前就走了。杨珂与他失之交臂。

第三天,一放午学,杨珂就去了咖啡馆。她要了一份点心,一杯咖啡,坐在窗口的那个座位上。她像那个男人那样,转过身去向窗外眺望。窗外除了一堵墙高耸地遮住了天空,什么也没有。他为什么要长久地注视着一堵苍白的墙?

那个男人还是没有出现。也许,他永远不会出现了。

数学这个强大的敌人还是击垮了杨珂。杨珂一败涂地,无法招架。对语文、英语和理化的学习,也不可思议地每况愈下。这时,秋天来了,校园里的梧桐树叶迅速枯黄,像远古的钱币从枝头飘落,一层层堆积在甬道上,踩上去有金属的脆响。

杨珂多想躲藏在那些树叶里。一个人只有躲藏在时间里,才不会被人找到。树叶代表着时间,可是躲在树叶里,还是能被人找到。只有当你变成一枚树叶,你才能如愿以偿。杨珂不知道怎样才能让自己变成一枚树叶。

可是,阿信却躲藏起来了。在学校组织的一次例行体检中,阿信被查出怀了身孕。

体检以班级为单位,在学校体育馆进行。县人民医院的一辆白色医疗车,运来了身穿白大褂的医生和体检必不可少的仪器设备。几块临时架起来的屏风形成两间体检室,隔开了男生和女生。阿信被叫进女生体检室去后久久没有出来。随后,班主任肖万也被医生叫进去了。

阿信从屏风里出来时,一直低着头。她身后紧紧跟着肖万,那情形就好像阿信是被肖万押着往前走。

杨珂记得,她当时还喊了阿信一声,她想问阿信去哪儿。可是阿信毫无反应,阿信好像急着赶路,一路小跑着穿过操场,朝宿舍楼走去。

肖万的神情有点惊慌,脚步有点趔趄。

那是杨珂最后一次看到阿信。阿信的背影佝偻着,好像背负着一块沉重的石头。

体检结束时差不多是晚饭的时间。杨珂在学生餐厅没有找到阿信。阿信也不在宿舍里。阿信也没去上晚自修。她空荡荡的座位让杨珂觉得,世界一下子变得无边无际。肖万和校长都在四处找阿信。她被叫到校长室,校长严肃地问她阿信的去向。她不知道。她问校长阿信怎么了。校长咬着牙什么也没说。那天夜里她失眠了,她不时探头朝下看,恍惚觉得阿信正睡在床上。

第二天,阿信也没出现。阿信没有手机,也无住宅电话,学校派人去她家找,却毫无结果。阿信没有回家。谁都不知道她去了哪儿。杨珂觉得她的生命有块地方坍塌了,她晚上就睡在阿信的床上。她把门虚掩着,期待着阿信在深更半夜蹑手蹑脚走进来。

几天以后,杨珂才听说阿信被查出怀孕的事,学校里传得沸沸扬扬。杨珂不相信这是真的。她无法想象老实巴交的阿信会做出那种事情。

一个傍晚,在去学生餐厅吃饭的路上,杨珂的手机响了,一个陌生号码。她迟疑着按了接听键。没料到,竟是阿信的声音。她对着手机吼起来,阿信,你躲在哪儿?

我在南方,我和他在一起。阿信的声音很平静,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他?他是谁?

他是我男人。

你男人?阿信,你还要不要脸?

不要这么说,他其实是一个好人。

你快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现在有了手机,我们用手机QQ聊吧。

那是在国庆长假里发生的事。一天下午,阿信一个人在家,一个从南方回来探亲的小伙子走进来,强行和她发生了关系。小伙子是她小学同学,没上初中就到南方闯天下,成了一个不大不小的老板。小伙子跪在阿信全家面前,发誓要娶阿信。他在回南方前,将一张10万元的存单给了阿信的父母,作为日后的聘礼。

阿信在QQ里说,我要把孩子生下来,我没有权利扼杀一个小生命。阿信说,就像一首歌里唱的那样,明天我就要嫁人了。

后来,阿信再也没有在QQ上露面。杨珂一遍又一遍在QQ上留言:你在南方哪儿?我想去看你。阿信始终没有回复。

杨珂从行李箱里找出牡丹牌半导体收音机,那还是她十岁生日时爸爸送给她的礼物,让她每天收听儿童广播。告别了儿童时代,她再也没有听过。

有一天晚上,她在被窝里打开收音机,戴上耳机,百无聊赖地拨来拨去。当她拨到掘城的调频广播时,她从电波里听到主持人沧桑的嗓音。她不禁怦然心动。她想,拥有这个沧桑嗓音的人,一定是一个饱经磨难的人。主持人说,有几个年轻人写信来,诉说他们的生活困顿。他们说生活从来不向他们展现微笑,生活总是将最沉重的石头砸向他们。他们在绝望中挣扎,但那些挣扎是沼泽里的挣扎,越挣扎就会陷得越深,等待他们的将是灭顶之灾。

主持人用他沧桑的嗓音朗诵了波兰奥斯维辛纳粹集中营里的一个女孩写的诗:

我没有钱可节省:

我一定要节省健康和力量,足够支持我很长时间。

我一定要节省我的神经和我的思想和我的心灵

和我的精神的火。

我一定要节省流下来的泪水。

我需要它们很长,很长的时间。

我一定要节省忍耐,在这些风暴肆虐的日子。

在我的生命里我有那么多需要的:

情感的温暖和一颗善良的心。

这些东西我都缺少。

这些我一定要节省。

这一切,上帝的礼物,我希望保存。

我将多么悲伤倘若我很快就失去了它们。

杨珂蒙着被子抽泣起来。她让眼泪从眼眸涌出,顺面颊而下。她让眼泪奔涌,流进内心。在那个夜里,少女杨珂发现流泪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啊。

没有比集中营更黑暗更残酷的地方,主持人用他那沧桑的声音说,在那样一个遍布死神的地方,一个女孩子尚且那么坚强地活着,我们更应该好好地活着。女孩子没有明天,可是我们有明天,我们会有很多明天,我们的明天会一个比一个灿烂。而我们面临的困境正是用来孕育明天的,越是难以逾越的困境,孕育出来的明天就会越美好。忍受并且去战胜困境吧,这是我们的宿命。

主持人叫Sea,他主持的节目叫“午夜时光”,每天夜里十点至十一点,他用优柔的老歌,用恬静而舒缓的音乐,用温暖的哲言隽语,打开人们纠结的心扉。

Sea的沧桑嗓音迷住了杨珂,每天晚上对“午夜时光”的期待,逐渐替代了对阿信的思念。一下晚自修就急着往宿舍奔,小心翼翼捧着收音机,Sea就躲在里面。Sea的英文意思是海洋,他会不会像海洋那样博大辽阔?

她从晚会现场退出来了。她在教学楼之间的甬道上来来回回走着。她身体里似乎某个地方有座水坝决堤,她惶恐地躲避着四处飞溅的水流。

伴随着学期临近的,是寒冷的冬天。掘城下了雪,是2009年冬天的第一场雪。那是一种绵柔的绒毛般的雪,掉在身上有温暖的感觉。所以,在杨珂的记忆里,2009年冬天是一个温暖的冬天。

她已经很久没有听“午夜时光”节目了,也许是她不想再让那个有着沧桑声音的男人存在于她生活当中。她想淡忘他。

那一晚,她躺在床上,突然有了一种渴望。她迫不及待拿出收音机,拧开旋钮。

一段轻柔的小夜曲结束后,“午夜时光”开始了。让她惊愕的是,主持人的嗓音不再是沧桑充满磁性的,而变成了清亮尖锐的,它要年轻很多,但同时,它也是轻佻的,似乎随时会飞扬起来。她不知道广播电台为什么要更换主持人。她感到,那个已经与她息息相关的沧桑声音,永远不会回来了。

期末大考来临前夕,她贸然去了广播电台。她觉得她无法等到考试结束再去拜访Sea。她比任何时候都想见到他。

广播电台离学校很近,只隔着一条马路。接待她的是一个有着和她母亲一样丰腴体态的阿姨,但她身上有着母亲没有的,让入神清气爽的书卷气息。

她对那个阿姨说,我想找Sea。

那个阿姨盯着她看,半晌才问,你找他干吗?

我想见见他。她有点局促不安,低着头,使劲看着自己的鞋子。

从广播电台出来,就像一路踩在棉絮上,虚浮得随时会倾倒。那条马路就像一条凶险的河流,她无论如何过不去了。

她没有返回学校,而是乘公交车去了西郊公墓。在一大堆墓群里,她找到了他。她将一捧黄玫瑰倚靠在他照片旁。他的照片栩栩如生。他凝视着她,嘴角挂着嘲弄的微笑。那个阿姨告诉她,他是倒在播音台上的,谁都不知道他已经是癌症晚期。

期末考试是在恍惚中过去的。

转过年来,杨珂休学了。她想成为一名乐器修理师。她用了两天时间,把琴行里里外外擦拭得通体透亮。然后,她坐在父亲的椅子上,开始修理一把蛇皮被蛀坏的二胡。她惊奇地发现自己无师自通。

在那些月光皎洁的夜晚,杨珂躺在她的上铺,或者说躺在从窗口泻进来的如水月光里,用耳机收听着Sea主持的“午夜时光”。她喜欢听Sea用沧桑的嗓音描绘人生的色彩、青春的浪漫和久远的旧日情怀。后来她睡着了,可是Sea宽广的声线还在她头顶缥缈,她朦朦胧胧觉得自己飞起来了,体内有什么像花朵那样盛开了。

波兰奥斯维辛纳粹集中营里那个女孩的影子一直在她眼前晃荡。她多想与那个影子重叠啊。她知道这是一个奢望。她知道哪怕节省再多的健康和力量,节省再多的思想和忍耐,她也不可能和那个高尚的影子重叠。但是她也要有自己的影子,哪怕这个影子是歪斜的,弱不禁风的,可是她沮丧地发现,自己根本就没有影子。是一开始就没有,还是后来丢失了?

她给Sea写信。Sea每次做节目都会披露自己的E-mail。

我为什么没有自己的影子?她这样问Sea。

Sea很快就回复了。Sea这样说:那是因为没有太阳,在没有太阳的天气,谁还会有自己的影子呢?

她恍然大悟,难怪我感到这样寒冷,没有太阳怎么会不冷呢?

紧接着,她又问Sea,谁是我的太阳呢?

Sea告诉她,对于一个女孩子来说,她在未出阁之前,父亲就是她的太阳。她在出阁之后,丈夫就是她的太阳。

您知道我爸爸躲藏在哪儿了吗?我在初三下学期,爸爸突然不见了,所有的人都找不到他了。我一直到现在都不相信这是真的。很多人都说爸爸出走了,去了一个遥远的地方,就像古代的阳关那样远。可是,没有谁能给出爸爸出走的理由。爸爸是个心平气和、宽容大度的人,他有美丽的妻子,还有可爱的女儿,总之,他有一个美满的家庭。他是一个手艺精湛的乐器修理师,他终日厮守琴行,他把那儿当成自己的另一个家。他还会弹古琴。他的生活应该是称心如意的。他真的没有理由远走他乡。如果,非要找出一个理由不可,那么,您认为理由是什么呢?

Sea在节目里把这封信念出来了,他的用意是让所有的听众一起来寻找理由,当然,更是让失踪的爸爸来给女儿解答,如果他能听到节目的话。

过了几天,一个听众给杨珂发来了邮件。

你爸爸并没有出走,他躲起来了,他躲藏在他的时间里。他的时间就是他弹出的那些音符,是那些音符把他严严实实包裹起来了。所以,你需要等待,等待时间消逝,等待时间像浮云那样消散,到那时,你爸爸自然就会闪现出来。

杨珂很想去电台看看Sea,她甚至想去花店挑选一束开得最娇艳的黄玫瑰,亲手送给Sea。电台离学校只隔一条马路,可谓近在咫尺,可是她一直下不了决心。她喜欢收音机里的Sea给予她的那种遥远而又虚无的陌生感,如果她和Sea面对面,说不定这种感觉会消失殆尽。

不久,掘城举办一个大型招商活动,还要上演一台歌舞晚会,晚会现场就安排在学校操场上。Sea出任晚会的男主持。

学校要求高一高二年级组织观看,还发了座位票。

杨珂一直很紧张,甚或害怕。她害怕现实中的Sea与她想象中的Sea相距太远。她想象中的Sea应该是儒雅的、俊朗的、高大的,不怎么成熟,有点孩子气,也有点忧郁。他的额头又高又阔,有一双睿智的眼睛,神情有点忧郁,嘴角总是挂着嘲弄的微笑。是的,她喜欢的Sea就应该是这样的,她宁愿在心里永远珍藏着这样的Sea。

那天晚上,四面八方的观众蜂拥而至,操场上喧嚣而杂乱。混乱使得空气里的氧气消耗殆尽,杨珂站在人丛中,紧张得喘息,胸口发闷。

晚会终于开始了,一男一女两个主持人从后台走向前台,追光灯照在他们身上。杨珂惊呆了,穿着燕尾服的男主持,那个陪伴她很多不眠之夜的Sea,竟是曾经坐在好时光咖啡馆窗口的中年男人。她终于看清了他的面庞。他没有让她失望。他完全符合她的期许–他的额头又高又阔,他有一双睿智的眼睛,他神情忧郁,他的嘴角挂着嘲弄的微笑。她突然意识到父亲也是这个样子的,她不禁在心里叫了声“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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