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矿工缝尸体的老梁还是两年前在山西遇到的,却始终让人不能忘怀——他用自行车辐条磨制的大针,他有些老茧的手,还有他说起的那些已经碎成一堆、需要用筐子或者煤桶装起来的矿工。也可能是装在一只最便宜的蛇皮口袋里,就是那种随处可以买到的彩色塑料袋。老梁的师傅通常会放一件衣服在里面,在这样的过程中,老梁的师傅见过了人所有的内脏,这个老农民曾说:“你见过开得最艳的桃花没有?脑浆流出来就是那个颜色,滑得抓也抓不起来。”
这也许是“肉夹馍”最后的样子。陕西的白吉肉夹馍,外脆里嫩,即使在中国很多偏僻的小镇上,也常能看到它的踪影。在河北、河南、湖南、山西一带,“肉夹馍”是很多矿工对自己的形容,“两块石头夹片肉”。
“肉夹馍”所在的地方通常是煤矿密集区。除了餐馆中常年供奉着关公和财神爷,很少能在中国别的地方看见这么多位神仙聚集在一起——大大小小的庙宇出现在大大小小的煤矿附近,小的只有一个鞋盒或者一箱啤酒那么大,大的有一台冰箱或者一间电话亭那么大,几乎都是匆匆搭建而成,有时候就是空地上摆放的一块砖头。小庙的外面一般用水泥砌成,偶尔有讲究的,刷一层石灰,连水泥都没有完全盖住,屋顶常刷成红色,有小小的门,有飞檐,门前用香炉点着香,供着几个完好或者已经烂掉的苹果、橘子。下井之前,井下出煤多的日子,矿工矿主经常要上香火叩拜。
这里供的神仙通常有土地爷、山神爷、太上老君、观世音菩萨、地母娘娘、玉皇大帝、王母娘娘。即使是相邻的两家煤矿,供奉的神仙也不尽相同,有的煤矿会同时供奉几位神仙。大庙小庙附近,往往又插着迎风招展的红旗,养着个头很大的狼狗。附近的村庄或者街道的墙上,频繁出现着“出租冰棺”、“冷冻尸体”、“尸体防腐”字样的广告。
“那就是早晚的事。”如果不是转行去学种菜,郭军可能就是“冷冻尸体”中的一个——2005年的辽宁阜新孙家湾煤矿特大瓦斯爆炸事故,死亡214人,那是1949年以来中国煤炭行业最大的矿难之一。两年前的冬天,我去辽宁阜新采访郭军的时候,这个有着19年工龄的矿工养香菇的技术已经很不错了。此时,被誉为“共和国发动机”的煤都阜新大部分国有煤矿已经破产倒闭,100多平方公里土地沉陷。不过在坑坑洼洼的马路上,却经常有各式跑车轰鸣而过。
当我从郊区返回阜新市区的时候,出租车司机岔了一条小路,这条小路从田野中穿过。天已经黑了,远远的,竟然有一串移动的星星,走近了,原来是一辆又一辆的摩托车。当时已接近腊月,深夜寒气渗人。司机师傅说:“这个点呀,都是去小矿上夜班的,都是些不要命的!地都掏空了,一月给一万我也不去,纯粹是找死。”
老梁为那些“找死”的矿工整理尸体的时候,翻翻口袋,往往只有一串家里的钥匙,别的什么也没有。关于幸福,人们有许多宏大的解释,对很多矿工来说,最大的幸福,也许就是日常生活的继续,这串钥匙可以让他每天打开家里的门,安然地坐在自家的小饭桌前,抚摸着孩子,腰里束着围裙的媳妇端上一碗烫面条……2009年夏天,我经过河北一家小煤窑,一个矿工的媳妇和孩子来看他,门口的铁丝上刚晾上衣服,还滴着水。宿舍是用红砖临时搭的,盖着石棉瓦,四处透风。那家的媳妇在门口用水桶洗衣服,孩子正蹲在地上玩泥巴,男人在屋里睡着了。这是我在五六年间唯一一次看见矿工一家人团聚。
我从未去过井下,只记得下井的声音。还是2009年,在河北邯郸的一个小煤矿,当时是夏天的中午,等待上班的十几个矿工围坐在一扎啤酒周围,一个脸喝得红红的中年人对我说,老板给我们买的,前几天出煤出得好,老板高兴。很快,井口三角架上悬吊的那根钢丝绳吱吱嘎嘎地响起来,一个滴着水的大铁笼子钻出洞口,一群人从里面走出来。我问那群人,那个钢丝绳是不是快要断了,响得那么大声。有一个人说:“那谁知道,老板老是买旧的。”紧接着,喝完啤酒的一群人钻进笼子,拉上铁栅栏。那个和我说话的中年矿工像是有点不好意思,在铁栅栏后面朝我笑了笑。装满人的笼子在盛夏暴烈的阳光下慢慢消失了,钢丝绳吱吱嘎,吱吱嘎,响了很久才停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