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依然记得,那年我刚刚读了大学,想要参加校报举办的一个辅导班,负责授课的老师说,如果成绩优秀,便能够直接吸纳为校报的编辑。对于喜欢写作并希望在人才济济的大学里崭露头角的我,是一个莫大的吸引。可是300元的报名费,对于刚刚交过6000元学费的我,却是一笔不小的开支。
但想要与别人一样璀璨光华的我,还是在一个周末,坐车回家去向父亲要钱。见我回来,父亲一脸的欣喜和激动,明明刚刚看着我喝下一杯茶,又问我是否口渴,他去买桃子给我吃。我坐在椅子上,看着他黑瘦的面容,突然觉得有些难过。他从来都没有在他三个读大学的女儿身上心疼过钱,可是,我与两个姐姐,却用昂贵的学费,让他的身体,一次又一次地承受生活的艰辛与重负。
还是很小的时候,小镇上的人,便因为他有三个只花钱不挣钱的丫头,而同情于他。在我周围的父母,皆让自己的女儿,退学回家打工挣钱的时候,他始终用固执的沉默,支撑着我们的学业。常常有人,在遇到去建筑工地上跟他要学费的我们时,忍不住风言风语,说,三个丫头,将来嫁了人,孝顺的,还不是别人的父母,流这么多汗,为别人家培养三个大学生,值吗?我站在喧嚣的工地上,听着别人的指点与议论,看他小心翼翼地从脚手架上爬下来,而后很认真地拍去身上的尘土,又整一整歪斜的衣领,这才咧嘴笑着朝我走过来。这样的时刻,总是让我心疼,我会很大声很甜美地喊他“爸爸”,声音大到他的工友,都羡慕得回头观望。有时候我和两个姐姐会拿着我们刚刚领到的奖状,或者第一名的成绩单,朝他挥舞,一直到他在半空里,将皱纹笑成一朵秋天里的菊花。
他是一个不识多少字的男人,却懂得读书可以让他的三个宝贝女儿,成为与那些打工妹不一样的女孩。他喜欢看我读书的样子,坐在窗前,时而蹙眉,时而微笑,而他,眯眼在一片深秋温暖的阳光里,边修理他的各式工具,边跟着我,一起发愁,或者喜悦。他不是一个多话的男人,却喜欢听我们絮絮叨叨地说起学校里的事,大到全校的会议,小到班里谁上课睡觉被老师批,他皆听得津津有味。有时候我会冲他撒娇,让他像儿时那样背着我,在院子里走上一程。他的脊背,已经没有了年轻时的宽厚与结实,却一样可以让我觉得温暖,有力,可以依靠。
可是,当我开口向他要这300元钱的时候,我还是在他一连串的咳嗽声里,止住了。我低低地说,爸爸,我们学校校报吸纳新的编辑,我想加入。他便笑,说,你文章从小就写得好,他们要是不要你,老爸就找他们评理去。我难过地一咧嘴,想要哭,却是上前从背后将他抱住,笑道:爸爸,不用您老人家出马评理,他们就会将您的宝贝女儿吸纳进去呢。这次回家,就是为了告诉你这个好消息哦。他没有回头,只是伸出右手,温柔地揉揉我的短发,而后道:要是你妈妈在,她听到了肯定会很开心。
我们总是在这句话后,无一例外地躲开各自的视线,而后假装很开心地去做手中的事情,我看未读完的书,他则拾起叮叮当当的活计,继续干下去。母亲去世的时候,只留给他一句话,说,你养着四个不能为你分担忧愁的女人,这一辈子,辛苦了。他在床边,哭到无法起身,是最后想起我要考试,这才止住了眼泪,像一个未经历过生死离别的男人一样,为我做喜欢的鸡蛋面吃。
那是我吃过的最咸的面,他恍惚中,放重了盐,但我依然吃得精光,因为,我一直觉得,那是他眼泪的味道。
我终于没有说出需要交钱的事。走前的一天,我陪他去卖家里存下的粮食,满满的一车,每一袋,都有一百多斤的重量,他一袋袋地扛到车上去,气喘吁吁,却执意不让我帮忙,只笑着说,比你这丫头重那么多,你要扛得动,老爸就送你去国家队当举重运动员了,保准能给爸捧个奥运会金牌回来。
我站在车旁,看着他青筋凸起的双手,还有在深秋的凉风里湿透的外套,很想像妈妈那样责怪他一句:你自己也没有这一袋粮食重呢,50多岁的人了,还这样逞能。
是的,那一刻的我,多么希望,他的身边,有一个像妈妈一样怜惜他的女人,为他擦汗,洗衣,做饭,疼他,爱他,不让他再这样辛苦劳累。可是,除了陪他说话,为他递一杯水,我却只能这样无助地看着他,一趟又一趟地奔来跑去。
我在回城的车上,打开他给我带的装满零食的书包,在内里的一个小袋里,有一沓钱,展开来,随即落下一张纸条,捡起,便看到他歪歪扭扭的一行字,说,丫头,这是刚刚卖粮食的钱,你要做校报的编辑,如果需要,可以花。
我将头扭到窗外去,我多么想要对着一座山,或者一片原野,大声地喊,告诉他,我那么那么地爱他,他的前半生,将我从体内分离出来,而他的后半生,则会与我,重新不离不弃地,融合在一起。
而这样的融合,是沿着爱的通道,细密抵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