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亚南根本就没看见过火车,所以说火车和肖亚南没有发生过一点关系,但是承载着火车轮子往前滚动的两条似乎没有尽头的铁轨却把肖亚南的一生捆绑住了。
成昆铁路第二次大规模复工的那年,18岁的肖亚南顺利地通过政审,成了第一批光荣的人民解放军铁道兵。老式的解放牌卡车拉着他和他的战友们在沿途山势陡峭、深涧密布的蜀道上飞驰,他们将被送往成昆铁路建设的最前线。
肖亚南所在的连叫“愚公连”,他们班叫“移山”班,专门负责山体和隧道的爆破,是铁道兵种里最辛苦最危险的一个工种。
钢钎、铁锤、炸药包,这三样东西肖亚南一背就背了两年,伴随着轰隆隆山石岩缝的崩裂,肖亚南的耳朵失聪了。开始的时候是一只耳朵失聪,后来有一天,他正把炸药仔细地填入石岩上凿开的各个爆破点,可是突然之间,隐隐约约地感觉到耳边有什么声音在嗡嗡作响,他小心拧转过保险绳,只看见负责戒备的两个战友正在远远的岩石下,冲着他挥舞着双手,嘴巴在快速地一张一合。而就在这一张一合之间,肖亚南意识到,坏了,不仅仅是自己的两只耳朵都坏了,而且巨大的危险马上就要发生了!
对自身那段青葱年华的回忆,肖亚南永远定格在了他刚满20岁的那一年那一天。连续几天的暴雨,金沙江的江水汹涌地疯涨着,镶嵌在崇山峻岭中的一些坚固的岩石已经松动,他突然像一只挣脱了束缚的鹰一样,疾速地向着大地俯冲而去……
值得庆幸的是,肖亚南没有死。一棵枝叶茂盛的大树,张开苍劲有力的臂膀结结实实地接住了他,而接不住的是从高空铺天盖地坠落下来的大石块,它们像复仇者一样,踩踏着那棵树的枝丫,毅然决然地扑向了金沙江,留下了一个血肉模糊的肖亚南在树枝上随风摇曳。
战友们嚎啕着将奄奄一息的肖亚南送到部队医院,那时候的医疗条件非常糟糕,浑身是血的他急需新鲜的血液来延续他的生命。然而,他的血型是罕见的RH阴性,战友们都傻了,这是一种在黄种人血液中比例只有0.4%的血型。
很多年后,肖亚南都无法释怀,他无数次感叹地对妻子李淑琴说:“是铁路成就了一个英雄,而你和你的血成就了我的人生,这世界没有人想拿着自己的命去博一个称号。”
当时的李淑琴是解放军某医院一个普通的护士,面对着部队首长和医院领导的束手无策,她伸出了自己的胳膊说:“可能我的血型适合患者。”
肖亚南最后活了过来,遗憾的是,他除了双耳已经失聪外,左眼被碎石击伤后,再也无法重见光明了。他成了愚公连移山班第一位被授予一级英模的英雄,并光荣地入了党。
英雄肖亚南再也没有回到故乡,他被特事特办就地安置在成昆铁路的一个市级站点,做了一名普通的铁路系统后勤职工。组织上还热心地给他牵线搭桥,肖亚南睁着一只眼睛在简易的宿舍里迎娶了属于他的漂亮的新娘,就是那个献血救了他的护士李淑琴。
第二年的三月,肖亚南和李淑琴的女儿出生了,肖亚南给女儿娶了个名字,叫肖昆。李淑琴有些排斥,说:“女孩子家,叫肖昆,是不是有点男性化,不妥吧?”肖亚南说:“她是我们在成昆铁路的结晶,就叫肖昆!”
六月,成昆铁路的建设因那场席卷全国的政治运动浪潮影响再次全线告停!
火车第一次要来的时候,李淑琴在成昆铁路线上的这个市级站已经等了四年多了,这四年里铁路建设一直停停建建,好像永远没有完工的那一天。由于组织上考虑到肖亚南身体的状况,李淑琴被直接从医院调到了火车站,成了这个还没有通火车的站点的第一批调度员。
不仅仅是肖亚南想看看真实的火车究竟是个什么样子,李淑琴也想看看,这个城市里生活着的几十万人也都想看看。站前的铁轨已经锈迹斑驳,铁路路基上的杂草最茂盛的时候,没过了女儿肖昆的头,那些没有火车的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一车站的职工除了去铁轨上拔拔蒿草,劝阻农民们别在铁道内放羊外,似乎再也找不到任何与火车有关的工作去做了。
该来的终究会来,就像你感叹一朵花儿迟迟不见骨朵生长,而在不经意间它突然绽放给你带来极大的喜悦一样,成昆线全线贯通即将通车的消息给全站全市的人带来了莫大的激动。李淑琴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已经病退,整日卧在床上的肖亚南。那一瞬间,她自己嚎啕大哭起来,但她的哭丝毫没有影响肖亚南。
肖亚南早就听不见任何声音、看不见任何影像了。他到死的那天,也不知道火车究竟是个什么样子,火车的嘶鸣和吼叫究竟是何等的苍凉和雄壮,这些成了他自己大脑中的一种想象。李淑琴的哭是一种泄愤,替丈夫的泄愤。
第一列火车的轰鸣声由远及近,车轮与铁轨的摩擦声也越来越清晰,喀嚓,喀嚓,喀嚓……最后伴随着一声惊天的嘶鸣,一辆绿色的东方红号客运火车在李淑琴的视线里缓缓停住,早已等候在站台上拥挤的人群开始发了疯般欢呼雀跃起来,内燃机散发出的气体席卷了整个车站。渐渐地,李淑琴发现,坐在高高的调度室内的她看不见长长的火车了。
二、没有开上火车的肖昆
肖昆的人生目标从小就被父亲肖亚南设定好了,那就是开火车。
一个女孩子开火车?这个目标在当时的那个环境里是几乎不可能实现的。
但是失去了听觉和正在渐渐失去视觉的肖亚南却对自己给女儿设定的人生目标自信不已。他对李淑琴说:“女人能顶半边天,爷们能够干的,女人也一定扛得起!”这种念头到了肖亚南生命的后期,更是越来越强烈。那时候的肖亚南每天只能躺在床上靠着右眼一点余光看电视来打发时光。很多关于火车司机的信息一点一滴地在他的脑海中汇总,一个振奋人心的消息是,国家已经培养出来了第一批女火车司机!并且还要培养第二批、第三批女火车司机!
肖昆的童年和少年就是伴随着铁轨和轰隆隆的火车声走过的。在中等城市里,铁路系统职工的孩子是享有教育的优先权的,铁路小学,铁路中学,这些学校里有最好的教师和教学资源,它们不受当地的教育系统管制,直接隶属于铁路系统。
放了学的肖昆常常甩着两条粗粗的辫子,站在自家的阳台上看着只和家属院隔着几道围墙的密密麻麻的铁轨,一列列火车来回交错,像一条条长龙互相擦肩而过,那种震慑人心的声音由远及近,到达顶峰的一刹那,不做丝毫的眷念,又由近及远,这种声音一直无休止地重叠着,发生,结束,再发生,再结束……肖昆最先看见的总是火车司机,他们好像都保持着一种姿势,神情凝重,目光专注,像一尊绿色的塑像,“轰”地一声呼啸后,就消失在茫茫的天地之间。
肖昆想,呀,火车司机真的好威武!
父亲肖亚南离世的时候,肖昆正在学校里填写高考志愿表,她毫不犹豫地填写了某交通大学铁路专业。整个学生年代,几乎所有的同学都经历了刻骨铭心的初恋,但是肖昆没有,她的初恋用她后来对自己男朋友的话说,给火车了!
肖昆大学毕业,已经是1988年的秋天了。时间是一把双刃剑,经过了大学的学习.肖昆想,为什么我要把自己固定在一个早已经固定好了的铁轨上呢?难道去重复父亲的人生?
对于英雄一词,肖昆的大学同学兼男友刘建国说,死去了的英雄很光荣,活着的英雄很孤独,其实没有人愿意孤独!对于理想,刘建国说,理想一旦被戳穿了,就是一个泡沫。
刘建国对肖昆侃侃而谈的时候,他的身份是个校园诗人,戴着一副眼镜。正因为他是个诗人,很多女孩疯狂地追求着他,用他自己对肖昆的话说:“我是王。”
最早想开火车的肖昆很久没有听见火车的嘶鸣了。她一毕业就死心塌地地随刘建国去了北京,做了最早的北漂一族。
三、刘建国接触火车
北漂的日子后来竟然成了刘建国酗酒的日子,一次次的求职,一次次碰壁。别人问:“您有什么专长吗?”
“专长?”刘建国甩甩长发说,“哦,我是个诗人,发表过很多诗歌,对现代诗歌有专门的研究和见解。”
“哦,诗人!对不起,我们用不了您,我觉得您应该去政府部门,您是人才啊!”
后来刘建国也不出去找工作了。肖昆起早摸黑地同时兼着三份职,有时候累得连自杀的心都有。刘建国天天待在出租屋里除了酗酒就是写诗。这天呕吐不止的肖昆发现自己怀孕了。
当远在四川的李淑琴接到女儿的电话,哭哭啼啼说自己已经怀有身孕不知道接下去该怎么办了时,她脑子里就像来了一列高速飞驰的火车,轰隆隆,轰隆隆……等冷静下来后,李淑琴说:“孩子,回来吧,如果他也愿意回来,妈妈就成全你们,北京多冷,妈心疼啊!”
几乎是被肖昆连拉带拽,刘建国终于无奈地踏上了去四川的火车,不然还能怎么办呢?他的家在最最贫瘠的陕北农村,爹娘还指望着他大学毕业后在外面混出个名堂,光宗耀祖呢。
火车一路向西,刘建国的命运出现了拐点。
这一年李淑琴不幸患上了乳腺癌,单位给她办理了病退。作为对烈士家属的特殊照顾,肖昆被安排进了铁路局直属的一家制衣厂做内勤,成了铁路系统一个普通的工人。刘建国也通过了法律专业自考,顺利地拿到了律师执照,他摇身一变成了一名法律工作者。
日子宁静地往前赶着。第二年,一个新的小生命降临在李淑琴的家中,是个男孩。
一切似乎都在向更好的一面发展,病退后的李淑琴每天除了逗逗聪明的小外孙,就是在家属院内散散步,常年吞服防癌细胞扩散的药物,让她的身体显得很臃肿。家属院很大,种植着许多香樟树,每年春夏交替的时节,是香樟树的花期,黄绿色的花苞层层开放后,整个家属院内浓香四溢。李淑琴喜欢香樟的香味,这种香味肖亚南也曾经无比喜欢,他总是催着她说:“你把窗户打开,我闻闻。”事实上二十年前的铁路职工家属院没有几栋楼房,没有几株香樟。
这天傍晚,本该下班后去托儿所接儿子的肖昆却没有去接孩子,孩子是她的同事代接的。回到家中的刘建国觉得有些蹊跷,恰巧这时,肖昆单位的领导打来了电话,叫他赶紧去医院,肖昆出事了!
刘建国惊愕不已,出事?出多大的事?他没敢和李淑琴说,一个人慌慌张张地往医院里赶,等赶到医院时,肖昆已经被送进了太平间了!
一个人说没就没了,刘建国觉得自己的脑子突然间变得迷迷糊糊的。后来在肖昆单位的领导、同事一千人等的安抚下,他缓过来神,脱口而出:“我爱人是怎么出事的?”
领导无比惋惜和痛心,说:“是火车撞的,火车的扶手刮到了肖昆,由于巨大的惯性,她……”
“火车撞的?”
“对,就是火车撞的。”
“怎么能是火车撞的呢?!”刘建国悲怆地大声质问道。
原来这天下班的时候,肖昆还要在办公室处理一些杂事,她让同事顺道去接一下自己的儿子。等她忙完了,出了单位,才发现单位最后一趟班车也走了。肖昆的家,也就是铁路职工家属院在铁路的对面,火车站也在对面。平时坐单位的班车,班车要绕道市内,从一个铁路出口开到对面,这路程需要40分钟左右。
肖昆做出了一个致命的选择,她直接从单位的门口跨越了铁道的围栏,横穿铁轨。如果不出意外,她只需要十分钟即可到达对面的火车站,然后从出站口出去,直接回家。
可是,意外发生了,一辆货运列车的扶手刮到肖昆,巨大的惯性将她推出了铁轨外五六米,等铁路巡检员发现异常的时候,一切都晚了。
第二天一大早,身心颓废的刘建国来到了事发的铁轨边。一列列火车从他的身边雷鸣般地掠过,这是刘建国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观看火车,当时浓雾遮日,寒霜满地。
四、张小年解释火车撞人事件的性质
一切的悲痛和悲愤都改变不了一个事实,28岁的铁路系统职工肖昆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突然走了,撇下了三岁的儿子、五十岁的母亲以及三十岁的丈夫,工龄三年又三个月。
如何处置肖昆事件,直接摆在了张小年的面前。
张小年是铁路系统的老干部了,过完了这个小年,他也就要光荣退休了。管理着一个五百多职工的一线铁路职工家属的服装厂,着实让他心力交瘁。早些年的时候,工厂没有这么多职工,效益还好得出奇。基本上每年,除了能够发给职工工资、奖金和相当不错的福利外,服装厂还能额外上缴给铁路局一笔不菲的利润。那个时候的张小年意气风发,他倍受上级青睐,是党员模范,先进工作者。
但是后来服装厂的情况就每下愈况了,尤其是肖昆进入工厂的这三年,张小年对工厂的经营心得,可以用“如履薄冰”四个字来形容。
市场化经济流通体系快速地膨胀,带给国营企业的冲击几乎是致命的。随着销售市场一点一点地被剥蚀,国企早先的优势已经荡然无存了。而生产出来的产品无法准确地迎合不断更新的市场需求,这些让张小年在残酷的市场竞争中,碰得头破血流。
肖昆进厂的三年多时间,是张小年坐着火车天南海北去跑市场的三年。五百多号人都眼巴巴地等着他按月发工资养家呢!作为一个领导,他无法回避,如果让厂子破产,他更无法做到。他甚至觉得,让工厂破产和犯罪没有什么区别。
这个寒冷的冬天,出差回来的张小年心情是喜悦的,因为他拿到了一批部队的订单,有了这批订单,至少他的这个小年就可以在平静中度过了,至于以后的工厂命运如何,就不是他的职责范围内的事情了。可是恰恰在这个对于他来说比较敏感的时间点上,肖昆出事了。
张小年不得不硬起头皮代表整个厂子替肖昆出头找铁路局讨个说法。铁路局给出的说法很令人遗憾,火车完全属于免责范围,谁让死者擅自翻越铁道护栏横穿铁轨的呢?
依据《铁路法》的相关规定,铁路局只能赔付肖昆的家人300元。这个赔偿结果一出来,张小年差点没掉下老泪,他忽然意识到,此一时彼一时了,自己的老脸已经不值钱了。
面对着已经被移送到殡仪馆的肖昆冰冷冷的遗体,刘建国对张小年说:“我爱人的事情一天没处理好,她就一天不能进火化炉。她上有老下有小,我得给老小一个交待啊!”
刘建国哄着一老一小说,肖昆临时替单位出差去了。
张小年最后不得不本着实事求是的态度对刘建国说:“我能够体谅家属的痛苦,中年丧妻,白发人送黑发人,幼儿嗷嗷待哺,不管谁都无法接受这个事实。可是,我们每个人都要尊重法律。肖昆不幸离世,自己要承担完全的责任。另外来说,她的死和单位也没有直接的关系,如果她正常下班,正常坐工厂里的班车,这起火车撞人事件是完全可以避免的。这样吧,虽然厂里现在效益很差,本着人道主义,我们还是给你的家庭一点抚恤,你看呢?”
人道主义的一点抚恤,刘建国是不能接受的,他已经想好了一条“曲线救国”的路子,那就是以工伤的性质来定论火车撞人。工伤保险条例有一条明文规定:职工在上下班途中被机动车伤害,没有犯罪动机和主动自残的,可以认定为工伤。
五、像火车轰鸣般与赵鱼鱼交锋
肖昆的工伤认定,张小年没有权力裁定,这是铁路局人事处的工作。当然,认定的结果和张小年关系很大,如果是工伤,那么工厂将会一次性补偿给肖昆的家人十余万元。张小年突然意识到,原来他自己都忘记了,还有工伤这么一说,想想也是,从他被调到服装厂那天起,直到要退休了,总共才发生了这么一起职工意外伤害事故。
这份关于肖昆的工伤认定报告书被张小年上交到铁路局人事处。审核这份报告的是新上任的人事处处长,年龄几乎和刘建国相仿的赵鱼鱼。
赵鱼鱼的父亲和肖亚南一样,是最早一批成昆铁路的建设者,但是她的父亲目前还健在,正处级的退休干部。赵鱼鱼所以叫赵鱼鱼,就是因为他的父亲非常喜欢钓鱼,他传递给女儿的工作思想就是,要稳,要细,只有具备钓鱼时的精神,人才不会犯错误。
这种工作思想和作风,让三十岁刚刚出头的赵鱼鱼当上了人事处的处长。抛开她父亲的人际关系,领导们更看重的是赵鱼鱼的办事风格,一切以法为准则,铁面无私。
肖昆的工伤申请到了赵鱼鱼的手里,被她直接否决了。赵鱼鱼说:“肖昆的三个条件貌似都符合,可是推敲一下,第一条就不能成立了。下班途中,下班途中是指正常的下班路线,不是让你翻越铁道的围栏,横穿铁轨!”
刘建国据理力争,说:“下班的途中,是指下班后回家的途中,因为肖昆在办公室里处理杂事,没有赶上最后一趟班车,如果要步行绕道市区,估计走回家要两个小时以上,她横穿铁路,也是为了尽快回家!”
赵鱼鱼扶了扶透明的近视眼镜说:“肖昆是下班后在办公室里处理她自己的杂事,不是工厂让她加班处理杂事,没有赶上最后一趟班车回家,完全是自己造成的。那么,她擅自横穿铁轨,只能认定为个人行为,不能包括在‘上下班途中’。”
刘建国摇了摇头,说:“你文文静静的一个人,我们同住一个家属院,怎么那么冷漠?我爱人下班后在办公室里处理杂事,谁的杂事?她自己的杂事吗?处理来处理去还是工厂里那些工人的杂事,怎么能叫个人行为呢?”
赵鱼鱼说:“我很同情你家的遭遇,不是我冷漠,而是有法规限制着人的行为。对不起,这个工伤认定我批不了,如果你有什么异议,可以到劳动部门申诉。如果劳动局认可了你爱人私自横穿铁轨回家也是下班途中,那我就批!”
刘建国拿着被退回来的工伤认定报告,气得摔门而去。突然,巨大的悲伤感涌上心头,几乎是跌跌撞撞地,他下了铁路局人事处的办公楼。刚一拐弯,一列火车轰隆隆地就奔着他来了,一阵喧嚣过后,冬日里的铁轨在阳光的照射下,折射出金属的寒光,刘建国捕捉到这束寒光的时候,他的心突然不寒而栗。
下了班的赵鱼鱼没有和往常一样下楼坐单位的班车。她静静地坐在办公室里,为刘建国的话感到生气,心里无限懊恼,事实上,她认为自己不是一个冷漠的人,局里但凡有公益性质的活动她一律带头参加,慰问孤寡,照顾流浪儿童,为灾区捐款,为老区学校捐物,哪样少了她?
可是,今天,她第一次被人指责是个冷漠的人!
她下楼的时候,单位里已经没有一个人和一辆车了。出了单位的大门,她破天荒地问门卫大爷——一个铁路系统已经退休了的孤寡老人,借了一辆自行车。老人说:“姑娘,这骑车绕道市区再折回头,怕是要一个多小时呢,你可要慢点啊。”
赵鱼鱼觉得老人的话有一点言外之音。
赵鱼鱼回到家的时候,父亲立即沉下了脸,往沙发上一靠,说:“你知道吗?当年肖昆的父亲从山崖上被塌方的石块冲下来的时候,我就是那个在下面一直呼喊着他的人,那天本该是你的爸爸——我的作业班,但是那天你妈妈要来看我,我就没上山,是肖昆替我遭了罪。姑娘啊!姑娘……”
后来赵鱼鱼知道,刘建国专门来找过自己的父亲。父亲一改钓鱼的风格,暴跳如雷地说:“如果一个成昆铁路建设英雄的后代,一个铁路系统的工人,把命都给了父亲修建的这条成昆铁路也不能认定为工伤的话,这个社会还要公理干什么?”
赵鱼鱼觉得自己很委屈:“爸,我是按照法规在处理事情。这也是您一直教导我的呀!”
“我是这样教育你的。可是姑娘,你看看你的裤脚,不是一样为了赶回家要横穿铁轨吗?难道说,你不是在下班途中?对于一件事情的定性,要看清楚本质,就像我钓鱼一样,爸爸常常把它们钓起来,然后又把它们放生,我钓鱼的本质就是一个喜好。很多人说我喜好吃鱼,你说爸爸吃过很多鱼吗?”
赵鱼鱼无语了。后来说:“爸,我一下午都在反思这个问题。的确,我想,如果一个人下班后去绕道买个菜,或者是接个小孩什么的,结果这中间出了事故,难道就不属于下班途中了吗,所以,这份工伤认定书,我明天还是把它批了吧。”
六、周杰伦对火车这个名词的困惑
不是唱歌的周杰伦,而是赵鱼鱼的丈夫。当赵鱼鱼很希望刘建国第二天能够再来和她理论一下的时候,那份关于肖昆工伤认定的报告书摆在了周杰伦的办公桌上。他是劳动局工伤认定委员会办公室的主任。
周杰伦对“上下班途中”的概念理解和妻子赵鱼鱼截然不同,他在劳动系统工作了多年,对于劳动法立法的延伸精神体会得相当透彻,他对刘建国说:“‘上下班途中’是勉强可以说得过去的,也符合国家工伤保险条例的立法精神,可以认定为肖昆是上下班途中被火车撞击后,不幸离世的。”
刘建国是个律师,当周杰伦说出这个关于“上下班途中”的定性后,他觉得很是欣慰,这个定性的确定,意味着肖昆他妻子的死多少是有个定论的。他说:“谢谢劳动局给一个铁路系统的职工死亡事件给出的定性!谢谢!”
当时的周杰伦脸部表情还是比较凝重的,因为他的话才刚刚开头,他其实要说的是,这份工伤认定报告,他很困惑,在确认了一个事实后他在困惑另外一个东西,这个东西就是火车。
周杰伦问刘建国:“你说火车是个什么车?”
这突然的一问,把诗人转行的刘建国问住了,他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火车是个什么车!
周杰伦翻出了一本《道路交通安全法》,指着“机动车”一词的法律解释说:“‘机动车’是指以动力装置驱动或者牵引,上道路行驶的供人员乘用或用于运送物品以及进行工程专项作业的轮式车辆。可是火车明显不是可以上道路行驶的轮式车辆,也就是说,您爱人不是被机动车撞倒而导致死亡的,它不适用于工伤保险条例,这个工伤认定,劳动局认定不了。”
火车不是机动车这个定性一出来,把律师刘建国都吓住了!他连忙打断周杰伦,说:“你等等,火车如果不是机动车,那你告诉我,它是个什么车?非机动车,你见过跑得这么快的非机动车吗?”
周杰伦说:“我们没有必要去争论火车究竟是个什么车。首先我们都要尊重法律,既然从机动车的法律解释来讲,火车不是机动车,那么这份工伤认定就不能成立。”
这就好比一个高速奔跑着的人临近终点,突然被一块小小的石块绊了一下,轰然倒地,前功尽弃。刘建国就是这个轰然倒地的人,从头到尾,在“曲线救国”的路上,他被火车的定义绊倒了。
刘建国再一次拿回了那份工伤鉴定申请报告。他轻蔑地对周杰伦说:“你和你媳妇一个德性,咬文嚼字都有一手,果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火车是不是机动车,你说了也不算,法院说了算!”
刘建国的一席牢骚话,把周杰伦说得没了一点底气,他甚至对自己产生了疑问,是不是自己弄错了?刘建国前脚刚走,他立即又把《道路交通安全法》仔细地看了一遍,揣摩了许久后,自言自语肯定地说:“没错,火车它就不是机动车!”
这个夜晚,关于火车究竟是不是机动车的问题在周杰伦一家三口中被讨论,开始的时候,连赵鱼鱼和她的老父亲都诧异,火车怎么不是机动车呢?但是随着周杰伦对机动车一词规范的讲解,两个人都觉得如果按照法律上的定义,火车还真不属于机动车的范畴。赵鱼鱼的一点愧疚感顿时荡然无存了,她想,她幸亏没签那份工伤认定,否则错误就犯大了。
最后赵鱼鱼的老父亲叹了口气,说:“这个世界越来越让人看不懂了。当年我和肖昆的父亲肖亚南一起开山炸石铺铁轨,临到老了,竟然发现我们亲手铺就的铁轨上,跑着的是个什么东西都没搞清楚……”
七、关于一场与火车有关的官司
在得知了女儿噩耗的一瞬间,李淑琴的胸闷极了,就像胸腔内这些年积压着的岩浆想要突然奔泻却又打不开缺口一样。后来她意识模糊地被送进了铁路医院,她的嘴里一直喃喃自语,说:“昆啊,我的女儿啊,你怎么忍心抛下你妈啊……”
这是一个草木萧瑟的隆冬,属于张小年的小年刚刚过去。按照阳历,春天已经如期而至了。刘建国为妻子肖昆打的一场官司正式在市人民法院开庭审理。被告方——已经递交了退休报告的张小年和代表各自单位的赵鱼鱼和周杰伦两口子无一缺席。当事人的母亲和原告——癌细胞突然呈扩散趋势的李淑琴也早早地在刘建国的搀扶下,来到了法院。
这起铁路职工状告火车的案子,引起了全市人民广泛的关注和同情。人们更关心一个问题,火车究竟是个什么东西。电视台和报社都行动起来,开庭前对相关的人做了采访。
刘建国反问记者:“火车是个什么车,难道还有什么可以质疑的吗?如果把我们国家车辆做个细致的划分,结果就出来了。如果不是非机动车,那就只能认定是机动车,如此简单。”
李淑琴吃力地说:“火车……火车……火车不是牛拉的,人……人推的吧?”
赵鱼鱼和周杰伦均拒绝采访,说法院判决火车是个什么车就是个什么车。
旁听者甲说:“火车是机动车,动力牵引的,就是机动车。”
旁听者乙说:“火车是什么车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想听听火车撞人后,是不是就可以拍拍屁股说我其实不是车。好像,好像在地上行驶着的都是车吧。”
旁观者丙说:“这个火车吧,我觉着它,它应该属于机动车和非机动车之间的,那是种什么车,这个我还没想清楚……”
一审判决结果:依据我国相关法律法规,火车是非机动车,肖昆工伤不能认定!
当法官很无力地宣读这个结果后,问李淑琴:“您是否上诉?”
很多年后,两鬓斑白的刘建国出版了一本诗集叫《火车是个什么东东》,出版商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凡事怕“认真”二字,诗集一经包装上市就得到了热卖。刘建国被誉为“火车体”诗人。
在儿子踏上火车要去北京一所艺术类高校面试的前一天,刘建国收到了最高人民法院的终审复核,其中一行字写着:依据铁路法和交通道路安全法的立法精神,可以认定,火车是机动车!
刘建国对儿子说:“爸爸这辈子都白活了,到现在才明白,我一生只做了一件事情,那就是搞清楚了,咱家门前天天轰隆隆地行驶着的火车,它究竟是个什么车,别怪爸爸给你起了个‘刘问问’的名啊。”
这是个2010年春夏交接的日子,铁路家属院内的香樟树都开了花,扑面而来的浓香好像要把人淹没了似的。刘问问说:“爸爸,其实我挺喜欢火车的。如果我这次面试被淘汰了,我还回来复读,然后我一定报考交通大学铁路专业,我想替妈妈开火车,行吗?”
儿子就那样和他呼啸而过,去了他曾经北漂的那个城市,转身的时候,刘建国没由来地说了一句:“问问,行,还是不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