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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溪河畔

  毛主席说过,农村是一个广阔的天地,在那里是可以大有作为的。1969年,十七岁的女中学生苗雨响应毛主席的号召,不顾父母的反对,自愿到农村“插队”,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

  要去的清溪村特别偏僻,送知青的大巴车只能开到镇上,往村里的路就得靠他们自己走了。五月底的阳光已经有些毒辣,路边稀疏的绿荫起不到降暑作用,苗雨热得心里烦躁,一不留神踩到了石块,崴了脚。她疼得直叫唤,走在前面的几个同伴回过头看了她一眼,并没有过来扶她,甚至没有停下脚步。苗雨咬咬牙,一瘸一拐地跟紧大部队。

  这是来清溪村的第一批知青,村里的男女老少一大早干完农活就守在村口等着围观,陆安也凑过来看热闹。妈妈嫌弃他,啥都不懂来干什么。陆安嘿嘿傻笑,转身问旁边的哥哥知青是什么意思。陆平推推他的后脑勺,说:“知青啊就是知识青年,有文化的人,不像你是个傻子。“陆安摸摸后脑勺,还是嘿嘿地笑。

  小道上星星点点出现了几个人影,陆安伸长脖子张望。越走越近的几个年轻人,都穿着干净的白衬衫蓝裤子,有的脚踏黑布鞋有的穿着解放鞋。村民们叽叽喳喳地讨论,城里人就是不一样啊。

  苗雨走在最后,已经被大部队甩开了好些路。

  村里的队长招呼知青们去他们的“家”,大家伙又一股脑跟着队长走,苗雨落在后面没有人发现。陆平支使陆安回家,陆安点点头刚要离开,忽然发现了小道上还走着个人。他跑上前准备背苗雨走,苗雨看看眼前这个浓眉大眼和自己差不多的大的小伙子,顾忌着男女授受不亲,不让陆安碰。陆安挠挠头,决定搀着苗雨走。

  苗雨脸色煞白,鼻尖不断地沁出汗珠,陆安观察了下,拍了拍自己腰间的水壶,问苗雨渴不渴。苗雨点头,接过水壶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往嘴里灌了一大口。村民喝的都是解暑的苦茶,苗雨不习惯,噗的一下又把嘴里的茶全吐了出来。陆安惊了一下,惋惜地说:“我妈一天只给我喝两壶茶呀别浪费……”苗雨抹抹嘴,心想这小伙子怎么傻兮兮的。

  陆安带着苗雨绕了好久才走到队长给知青们辟出来的房子,土坯房,屋顶上缺了很多瓦片,村里几个年轻人正站在屋顶上帮着铺,陆平也在其中。陆平蹲房顶看到陆安搀着个知青模样的小姑娘回来,吓得不轻,赶紧爬下来冲到陆安身边,问他是不是把人家弄伤了。苗雨赶紧开口替陆安解释:“不是的不是的,我自己崴了脚,这位小哥扶我过来的,我还要谢谢他呢。”陆平松了口气,领着苗雨往里走,围观的村民又开始七嘴八舌,陆家老二怎么突然这么懂事了。

  陆平和陆安是两兄弟,陆平比陆安大三岁。父亲给他俩起这名字就是希望他们平平安安,可陆安长到八岁就出了事。那天爸妈都下地干活了,陆平在喂鸡,陆安闲得无聊又开始窜上跳下。农村的房顶都不高,陆安四五岁就往屋顶跑也没出事,偏是那天不知怎么掉了下来。陆平喂完鸡看见弟弟四仰八叉地倒在地上吓得立刻跑地里叫回了父母,也奇了,等陆爸爸赶到,陆安已经自己起来了,茫然地看着他们。地上没有一滴血,但陆安却什么也不记得了,自此以后,连说话都是重新学起,长到现在十九岁了,心智还是跟十岁的小孩一样,村里很多人都叫他傻子。

  苗雨很快知道了送自己回来的人叫陆安,也知道了他的身世,在农村,人就没有秘密。虽说是个傻子,可人家也是帮了自己,一起来的知青没一个管他,反倒是个傻子这么热心。苗雨有些心寒。

  吃过晚饭,陆安从父母房间翻出平时割伤时用的药膏说要给那个脚受伤的知青送去。妈妈不让他去,说知青自有队长照顾,别去添乱了。陆安巴巴地望向陆平,陆平收回陆安手上的药膏,递给他一瓶药水,道:“人家是扭伤不是割伤,该用这个。”陆安接过药水开心地跳起来,谢谢哥哥这句话还没说完人就没了踪影。妈妈不高兴,怕知青看不起陆安,陆平说那个小姑娘人挺好,陆安兴许能和她交个朋友,多学点知识。

  苗雨他们才开始吃晚饭,村里穷,给知青的粮食也是大家从牙缝里省下来的,不过好歹是刚来的第一顿,还是十分丰盛。陆安跑到门口闻到了肉香就愣住了,肉可是稀罕物,一家人半个月能吃上一顿就不错了。他就这么杵在门口看几个知青围在一起吃饭,有个女生看到了他,推推旁边的人说:“村里人都什么素质,吃饭都要来围观啊。”苗雨回头,发现是陆安,瞪了那女生一眼,赶紧起身去了门口。

  “你,你是来找我的?”苗雨指了指自己。

  陆安点头,眼神仍是直勾勾地盯着屋里,过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自己来的目的,于是把药水瓶子往苗雨怀里一塞,“给你的,擦脚,好得快。”

  苗雨笑了,拉着陆安往屋里走,在餐桌旁加了张椅子,又添了副碗筷,招呼陆安坐下。“谢谢你啊小兄弟,今天要不是你帮我,可能我就要死在村口的路上了,来来来,跟我们一起吃饭吧。”音量不大不小,刚好能让整桌人听到,有几个看到陆安进来就摆脸色的人此刻也低下了头。陆安听不出什么端倪,坐下就开始不客气地大快朵颐。苗雨不太饿,把自己碗里的肉都添给了他。

  饭后,苗雨把陆安领到自己房间,从行李里抓出一把自己都舍不得吃的奶糖放在陆安手心里,这是临走前妈妈给她买的。陆安有点不知所措,他没见过这些白色纸包装的东西。苗雨剥了一块,塞到陆安嘴里。那是难以形容的美妙滋味,浓浓的奶香在嘴里四溢,似乎整个身体都感受到了来自那块小小奶糖的甜。陆安闭着眼睛仔仔细细地品尝。苗雨看他这个样子,不由得噗嗤笑出了声,真是傻得可爱啊。她在糖纸上写下自己的名字,告诉陆安读音,陆安感激地收下糖纸。

  陆安回家就把糖纸和糖塞在了枕头底下,晚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的时候,吃块糖,摩挲着写有苗雨名字的糖纸,就能安然入睡。

  后来陆安经常去找苗雨,糖吃完了苗雨就开始教陆安写字。写两人的名字,写庄家的名称,写常见的词语,陆安也乐意学,不忙的时候会坐在苗雨旁边练一下午。陆安为了回报苗雨,也会带些自家种的新鲜蔬果给苗雨。

  村里人有些说陆家老二傻人有傻福,交了个有文化的朋友,能学到知识;另一些则不怀好意地猜测苗雨和陆安是在处对象,说不定这个小姑娘家里有政治错误,城里人都不敢要。苗雨只当听不见这些流言蜚语。

  到了农忙时节,苗雨他们也被安排了工作,在地里帮忙收割。毕竟是文化人没什么经验,分配给他们的活都不重。陆安干完自己的活就爱往苗雨那儿跑,抢过苗雨的镰刀就要帮她割。苗雨害臊,别的女生都是一个人在做,自己搞特殊被看见不好。陆安眨眨眼睛,认真地说:“不一样。我喜欢你,哥哥说帮喜欢的人做事是应该的。”

  苗雨吓了一跳。一旁的女知青抑制不住好奇,问苗雨:“你们真的是在谈对象?”

  “胡说什么呐,你也知道他基本上就是个小孩子,思想也单纯,所谓的喜欢应该只是朋友间的,和你想的那种不一样。”说完苗雨莫名有点心虚。

  到了冬天,陆安已经能写好多字了。他学会了“爱”,就喜欢在纸上歪歪扭扭地写“陆安爱苗雨”,他懵懂,但多多少少都知道点“爱”的意思。苗雨把这些纸条都藏起来,明知道被发现不好,却没考虑过销毁这些纸条,她只知道看到那五个字,心里就会有只小鹿乱撞。

  流经村里的清溪河结了冰,陆安带苗雨去清溪河畔,然后给她一个从家里偷出来的刚烤好的地瓜。苗雨把地瓜捧着手心,暖意渐渐传遍全身。冷不丁的,脸颊上感受到一丝清凉。原来是陆安悄悄地用他冰凉的嘴唇在苗雨脸上啄了下。

  “哥哥就是这样亲了下梨花姐,他说这样就是表达对女孩子的喜爱。”陆安低头绞着手指显得有些不好意思。

  苗雨的心跳加速,咚咚咚的快要跳出嗓子眼儿。她感觉自己的脸已经烧红了,不知道被什么力量驱使着,她踮起脚尖吻向陆安,嘴唇相贴的瞬间,苗雨心里绽放起了烟花,她终于明白了自己的心意。而陆安则再一次感受到了奶糖般的美妙滋味。

  他们偷偷地相爱着,苗雨知道,只要自己控制好就不会有人察觉。哪知第二年开春,一纸文书又把苗雨召回了城里。是爸爸托了关系,还给苗雨说了门亲事,苗雨不依,爸爸干脆雇了司机,开着私家车到清溪村抓人。

  临走前,苗雨把陆安叫到清溪河畔。她交给陆安一张纸条,陆安刚要打开,她又制止:“等我走了再看,我要离开了……你要继续好好学写字,以后可以娶个聪明姑娘。别让别人喊你傻子了,你一点都不傻。”

  陆安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他要娶的聪明姑娘难道不是眼前的苗雨吗?可是还没等陆安开口问,苗雨就转身跑远了。陆安愣了一会儿,慢慢打开纸条,是以前自己写的“陆安爱苗雨”,不过下面又多了一行清秀的字迹,“苗雨也爱陆安”。陆安笑了,是苗雨在和他玩游戏吧?他也开始跑,追着已经消失不见的苗雨,他哪里知道,苗雨所谓的离开意味着永别。

  融冰了的清溪河里,水流湍急。见证了陆安和苗雨爱情的河水涌向下下流,无法挽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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