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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月是一杯苦涩的咖啡

我的白领朋友们,我的成功或不成功的同龄人,不知道你们是否读过麦子的那篇《我奋斗了18年,才和你坐在一起喝咖啡》。20年前,我携带着简单的行囊来到这个小城时,心中充满豪情壮志,幸福生活似乎就近在眼前。如今,当我再次阅读麦子那篇沉重的文字,我忽然发现,我在城市熬了20年,依然很难和你们坐在一起喝咖啡。那种惬意和从容,于我,似乎远在天边。

20年的岁月啊,何尝不是一杯苦涩的咖啡?我静静地品味它,甘苦自知。

像时下城市里的很多“农裔城籍”人一样,我出生在家境寒酸的农村。小学时,我放学后还要割草放羊,而校园里那些非农业户口的女孩儿,总是悠闲地在操场上跳皮筋。农转非,跳出农门,成为我少年岁月中最伟大最神圣的梦想,而考场就是接近梦想的阶梯。在中学的几年时间里,我每天读书做题的时间都在13至15个小时。终于,1986年的金秋9月,在北京的一所大学,我开始了崭新的人生篇章。

在大学我所在的班级里,仅有四五个来自农村的同学。那种生活习惯的差异和物质消费的落差,使我的自卑像垃圾堆旁拂之不去的苍蝇。当其他同学花前月下窃窃私语时,我依然是情窦未开的懵懂少年。大学4年没什么亮点,曾经的意气风发和指点江山,仅仅是短暂的青春激情而已。大学毕业后,我顺理成章地分配到这个小城的团委机关工作。

我实现了农转非的伟大梦想,可是,到了城市,我才知道,这个小城没有我的家。平素,下了班,我只能栖息于办公室的平板床上。

在风华正茂的青春岁月里,文学梦成为我精神世界的瑰宝。在许多个夜晚,我在办公室里读啊写啊,涂抹着千字的短文。一年后,一场浪漫的爱情萦绕了我。女友在省会一所外贸学校就读。到了周末,她会来到我身边,我们各守一张办公桌,安静地誊抄我的稿件,然后邮寄出去。我的一些短稿子开始不时地见诸一些报刊。

日子过得平淡而甜蜜。两年时间倏忽而过,女友毕业分配到了小城的一家企业。很快,我们面临着结婚,可是,我买不起房子。有一段日子,女友感叹找了一个贫穷的伴侣,而我只能神情黯然地告诉她,我没钱,我父母也没钱,实在买不起房子。庆幸的是,1993年春天,我得到了一间由单位食堂改建的宿舍。我和女友把那间17平米的蜗居粉刷一新,买了简单的家具后准备结婚。孰料,我命运的第一场坎坷迎面而来。

就在婚前13天,我感觉到身体不适,经诊断,我身患一种非常棘手的疾病。此后的10年间,我始终忍受着它给我带来的肌体和心灵的巨大创伤。我赶紧吃药治疗,匆忙地在老家举行了婚礼,就住进了医院。出院后,我病休一年。

还好,命运在我青春年华的落魄之际,及时地赐给我些许安慰。在身体时好时坏的那些日子,我埋头读书写作,创作了大量的短文,在各地的报刊上不断发表。塞翁之失,祸中福至,不经意间,我的文学梦结就了甜美的果实。1994年的春天,我和妻子奔赴北京,花了6000元,从中关村拖回来一台286电脑和打印机。电脑和打印机的快捷,使我的写作如虎添翼。我成了小有名气的自由撰稿人,稿费收入如芝麻开花。很快我就买了房子,且有了一定的积蓄。我们夫妻双双还加入了省作家协会。1997年1月,儿子出生后,一家三口的小日子过得其乐融融。我在单位也被提拔为最年轻的中层干部。生活和事业双丰收,生活按部就班地延续着。

然而,命运像湍急的河流,往往会在不经意间突然转弯。2002年5月8日,老家的父亲打电话告诉我,母亲突患心肌梗塞住进了县医院。我和妻子迅速赶回老家看望母亲,几日后,又把母亲接到市人民医院,虽经竭尽全力地救治,母亲还是在13日清晨撒手人寰。

我无数次回忆起母亲断气的刹那,母亲痛苦地在病榻上挣扎,身体辗转反侧。医生给母亲做了颈下静脉穿刺,各类的药物不断地输入母亲的身体。但是,母亲的病情越来越重。到了深夜,母亲已经处于半昏迷状态。她在病痛中呼唤着我和父亲的名字,让人听了心如刀割。所有的亲人一次次地跑到楼道里啜泣。看着母亲生不如死的痛苦,我心头涌出绝望的念头:娘啊,娘啊,要死就死吧,别在这人间经受这么大的病痛了。5月13日,天刚蒙蒙亮,母亲极度痛苦地呻吟着、挣扎着,之后,心脏便“咯噔”一下停止跳动。我大叫一声:娘——

5月15日,农历4月初4,是我的生日。埋葬母亲时,天空中飘着连绵的春雨,泪水和雨水淌满我的脸庞。在村外的棉花地里,当母亲的棺材慢慢地被黄土掩埋时,我泪眼模糊地看黄土把我和母亲隔离到两个世界。

埋葬了母亲后,我随即迎接省委办公厅招调干部的考试。在600多名参考者中,我脱颖而出,最终成为13个录取者之一。但是,我的体检没过关。在又一次经历了由极度喜悦到极度沮丧的巨大心理落差后,我又回到原单位。

命运的无情继续向我播撒着凄凉和绝望。2002年12月,我的妻子突患恶性淋巴瘤,我们奔赴北京肿瘤医院治疗。逐渐地,我们的积蓄耗费一空,我奔波着向同学和亲朋好友借债。历经一年的救治,耗费了35万元,妻子依然撒手人寰。

2003年,是我人生中最为沉重的时期。我陪伴着妻子住院,进出医院时,双腿沉重得像灌了铅。在医院的电梯里,我不时见到患者的尸体被推往太平间。我依稀明白,等待我们的,是何等凄惨的结果。但是,大难临头了,我必须牵住爱人的手,因为,我是她生命最后时光的感情寄托。在阴暗潮湿的地下室里,我夜不成寐地撰写各类稿件,并向各地的编辑写了求援信,力争多些稿费收入。白天,我强打精神赶赴医院陪护妻子,强作笑颜地与她聊天。慢慢地,我们的积蓄开始捉襟见肘。无奈,我向北京的大学同窗求援,同学们纷纷赶来探望。面对着久未谋面的同学们,我抑制不住无奈的泪水。在积蓄耗光后,我又筹借了20万元,为妻子做了造血干细胞移植。

当妻子的病情有所稳定后,我们回到了家乡的小城。妻子在病榻上捱过了生命中最后的10天时光。妻子去世前一天,疼痛加剧,她仿佛预感到什么,喘息着对我说,这一次的痛苦,跟以前不一样,看来,我的病治不好了,但是,胡子宏,我要感谢你,这场病治了这么久,花了这么多的钱,你都没抛弃我。闻听此言,我跑到楼道,泪水喷涌而出。

妻子去世前,最后一句话是“我们的孩子……”。我说,你放心,我一定要把孩子养大,考上最好的大学。稍后,妻子就陷入昏迷中。弥留之际的妻子似乎不再感到痛苦,我沉静了片刻,就跟老家的父亲取得联系,准备妻子的后事。一个小时后,妻子的表哥拔掉了氧气管,妻子慢慢地安静地停止了呼吸。那一天,是2004年1月4日,儿子7岁生日的次日。

1月5日的下午,我抱着儿子,长跪在妻子的灵柩前,亦步亦趋地挪着沉重的脚步,走向乡间的墓地。当黄土掩埋住黑红色的棺材,我对儿子低语道,记住,这里安眠着你的妈妈。

1月6日的清晨,我走出家门,在薄雾中徜徉在老家的大街上。空气清凉,万籁俱寂,人生仿佛做了一场久久的噩梦。后来,我遇到一位堂兄,他试探着问我,一个月前,有人给你爹介绍了一个老伴,他们彼此没意见,你同意吗?刹那间,我怔了,眨眼间,母亲已经去世一年半了,我一直忙碌着救治妻子,而父亲却孤单地在乡下生活。我对堂兄说,走,我们去见见她。

堂兄骑着摩托车载着我,赶到了邻村的亲戚家,又从另外一个村庄,把那个我后来唤她为娘的老人接来。看着慈眉善目的老人,我说,昨天,我刚刚埋葬了我的妻子,我们的家庭都这么不幸,我需要一个母亲,你需要一个儿子,我们两家合成一家吧。一句话感动了老人。半个月后,我的家庭迎来了一位慈祥的妈妈,年迈的父亲有了相依为命的伴侣。

春节到了,大年初一,我带着儿子给爹娘磕头拜年。我给儿子换上新鞋,却发现,儿子的鞋没有鞋垫,假如妻子活着,孩子的鞋怎么会没鞋垫呢。顿时,我跌坐在椅子上,泪水无声地滴落。这时,刚进家门仅仅5天的养母拍着我的肩膀,小声安慰着我。随后,她找了一双大人的鞋垫,给儿子剪成小鞋垫。

春节后,我带着儿子回到城市,开始了我们父子二人相依为命的生活。孤单岁月里的春天姗姗来迟,在许多个难眠的夜晚,我独守书斋,在忧郁的孤灯下,一次次思考着命运的无奈,仿佛咀嚼着一颗颗苦涩的黄连。两年之内,我送别了两位亲人,负债累累。我的泪水无数次悄悄淌流,头顶早已白发尽现。

2004年的清明节,我领着年幼的儿子,为母亲和妻子扫墓。在农村老家的墓地里,我和儿子牵着手,面对两位母亲的安眠之地,庄重地回味着曾经萦怀的母爱。我们携带着大包的纸钱,儿子点燃几张纸钱,然后用一根木棍挑起,我把纸钱一张张地放到火堆上,看火焰像一个有生命的精灵舞动着。烟灰升腾起来,儿子皱着眉,虔诚地用木棍挑动着燃烧的纸钱。我们父子就这样焚烧着纸钱,仿佛把所有的情感,都寄托在那黄色的火焰上。

烧完纸钱,我和儿子分别在各自母亲的墓前坟前磕头。然后,我挥动铁锨,在坟头上添上新土。离开坟地的时候,我紧紧地拉着儿子的手,一路泪洒,只感到,扶老携幼的责任和使命重如磐石。

面对缺乏母爱的儿子,我竭尽全力给他一份父爱,而儿子逐渐变得沉默寡言。很多次,我去学校接儿子回家,只见儿子独自站在学校的铁门前,呆呆地,默默地等待我。此情此景,使我的心仿佛刀扎一般痛苦。我想,我必须要给儿子找一个妈了,他需要母爱。

在前妻去世的一年又10个月后,我建立了新的家庭。妻子在一家医院做护士,同我一样由农家考到城市。在经历了一场使我悲喜交集的婚礼后,我总算有了一个新家。

2006年10月,我的第二个儿子出生,此后,我的生活再度陷入了忙乱。我和妻子双方的父母都在农村,年迈体弱,一切的家务都要由我们承担。此时,我已值38岁的中年,体力像连年拉重车的老牛。买菜做饭,换洗尿布,伺候孩子……繁重的家务使我疲惫到了极点。

2007年的6月,我终于支撑不住,去医院检查,得知自己患上了糖尿病。住院三周出院后,我又患上了带状疱疹。背部和胸前的一片泡,疼得我彻底难眠。一年后,我的血糖得到了良好的控制,但一波刚平,一波又起,2008年8月,我的腹部发生了几次急剧的绞疼。再度住院,方知自己又患上了胆囊炎。

2009年的春节,我们全家回老家过年。在吃年夜饭时,我欣慰地说,还好,还好,这一年,我终于没进医院。妻子露出了疑惑的神情,问我,谁家不生养孩子啊,怎么有了娃娃后,你怎么老是病啊?我轻叹了一声,你怎么知道,这8年来,我操了多少心,承载着多大的压力啊。听着我的感叹,爹娘沉默着,点点头,对我投来心疼的目光。

生活的煎熬和苦难,就像漫长的寒冬,不过,只要你熬下去 ,总会迎来春暖花开。如今,小儿子上了幼儿园,大儿子正读初三,家务活儿渐渐地少了起来。我的心情终于像挣脱了羁绊的骏马,生活变得轻松惬意起来。儿子们在健康快乐地成长,我杂乱的居室里充盈着充实的生活气息。我又有心情在宽敞明亮的书房里,敲打自己钟爱的文字。我终于感到,我开始像一个真正的城市人,过上了一种稳定而从容的生活。

理想和心愿就像先你一步到站的公共汽车,你不停地追赶,气喘吁吁,而车轮总是在你到站前转动。几年前,我就读过麦子那篇《我奋斗了18年,才和你坐在一起喝咖啡》,后来又读了一篇《我奋斗了18年,不是为了和你一起喝咖啡》。如今,我在这个小城奋斗了20年,我何曾与我的同龄人惬意地喝过咖啡呢?青葱岁月时,我用刻苦学习摆脱清贫,人到中年,我却遭受了家破人亡的厄运。我好不容易开始新生活,肌体的健康又像打了锔子的瓷器。在偿还清债务后,我的积蓄又从零开始。尽管,喝几次咖啡的千百元消费我能承受得起,但那是妻子的几件衣服,孩子的十几顿食品,是乡下爹娘在田间淌流的汗水啊,再香的咖啡又能给我带来多少潇洒和浪漫呢?更何况这些年,我牵线城市的好心人,与20多个山区的贫困学生达成了“一对一”救助。我为公益事业的捐款已近2万元,却始终没有舍得花几百元,邀朋友们共同享受过惬意的咖啡时光。因为我曾经受到过他人的帮助,而今我要帮助他人。

仔细想想,20年的岁月,何尝不是一杯苦涩的咖啡呢?命运中那些苦涩的际遇,就像被迫下咽的咖啡。我分明感到,命运的沸水把我咖啡般的人生,冲得跌宕起伏,味道虽苦,但耐得品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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