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着箱子,我泪流满面。疼,一层层漫上来……
一
我从小就不喜欢她,因为她总是打我。从外面玩累了跑回家,我总是习惯地一边大喊一声“奶奶”,一边到处找吃的。她就会踮着脚走到我后面,抬起手,在我屁股上猛拍一巴掌,大吼:“我让你叫奶奶!”我的屁股火烧火燎地疼,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转。
我一直想走,回到奶奶家去。好几次趁她不注意逃离了小院子,结果没跑到村口就被她捉回来,免不了一顿打,她好像随时都有一股无名的火气。
她的钱藏在裤子口袋里,包了两层手绢。那手绢白白的,上面绣上了一朵牡丹花。我一直觊觎那手绢,可她藏得严严的。她每样东西似乎都很好看:茶杯是成套的,炕上铺了大红的绒毯,鞋垫上总绣着花,头发梳得油光光的。
可是她不爱我。
我常常想起奶奶,难过得我一个人躲在被窝里哭。奶奶对我多好啊,夏天带我上山采野果吃,冬天将我搂在被窝里讲孙悟空大闹天宫。
前几年,她到奶奶家去——身上穿着崭新的藏青色旗袍,头发拢在脑后。我看着新鲜,吃饭的时候,一边叫着“姥姥”,一边凑到她跟前去讨吃的。她一抬眼睛,呵斥:“小孩子,真没规矩!”那神情,我一直记在心里。奶奶见她呵斥我,立刻变了脸色,拉着我的手走开了,爸爸妈妈也很尴尬,默默低头吃饭。
只不过是两年时间,我就来到了她的身边,每天吃她做的饭,住她的房子,挨她的打。
上学了,她给我做的书包是最好看的,用布角拼出好看的五角星,带子上还缝了蝴蝶结,可是我一点儿也不开心。刚开始上学,人家都有爸爸妈妈当宝贝似的接送,我却一个人背着大大的书包,一步步独自往回走。期待着夕阳里她能站在村口接我,可每次我都失望而归。她不是在菜园子里忙活,就是推着三轮车卖莱去了。
门上了锁,我只好蹲在门口等。好几次,我冲她大吼,扬言如果她再锁门我就不回这个家了,她睬都不睬我,轻描淡写地说:“你能去哪里?”
二
学校开家长会了,她没空去,每天都在忙碌:种菜,除虫,拔草,卖莱。
年末的家长会上,我因为考了前三名,特别想妈妈一同分享我的荣耀。正是农闲时节,几乎所有家长都来了。孩子们在父母跟前撒娇、打闹,只有我一个人形单影只。调皮的男同学嘲笑我,间或还有别的家长投来的复杂眼神,我心里难过得要命,于是我决定自己去找妈妈。那天,奖状都没有领取,我就一个人踏上了出村的路。
三年没走过,路已经生疏了,幸好,我还记得家里的村名。下了雪,我一个人在雪地里一路走一路打听,终于摸索到村口。熟悉的景物扑面而来,我觉得喉咙发紧,手心里冒汗,心咚咚地跳。三年了,我想了三年,今天终于回到家了。正在狂喜的时候,我看到了她和妈妈,妈妈走在她身边,看样子是送她的。原来她看妈妈都是等我上学的时候,只是不让我知道,我心里忽然涌上了一股恨意。
悄悄跟在后面的我看到,她怒气冲冲地甩掉妈妈的手,大步走了。看着她的背影,妈妈偷偷地抹眼泪。
我再也忍不住,从房子后面跳出来,大喊一声:“妈!”作势要扑在她怀里,妈妈一惊,扭头躲了一下子,尽管她脸上仍然是笑的,我还是清晰地感觉到这微小的躲闪,妈妈大概是意识到了,有些尴尬地说:“燕儿长高了,漂亮了!”
听到我的喊声,她跌跌撞撞地跑回来,因为太急,还摔了一跤。靠近我身旁,她拉起我,大声说:“走,咱回家。”
我被她拖着走,在雪地上划出一道深深的痕迹,我以为妈妈一定会上来拉住我,或者拉开她,可是妈妈只是呆呆地站在那里……我的心,霎时也落满了雪。
以前,我一直缠着她要爸爸妈妈,她脸上挂着霜,一边干活一边回答我:”你没有爸爸妈妈。”“你撒谎。”因为委屈我开始哭喊,“一定是你硬要我跟你做伴,不让我见他们。”她怔了怔,扬起巴掌拍了过来。
现在,我有点儿明白了,一定是妈妈和奶奶不要我了。
回到家之后,我好像一下子就懂事了,什么也没问,默默地跟在她后面摆碗筷。她一直跟我说话,说:“燕儿,今天领奖状没?姥姥给你做饺子吃好不……”我不作声,心却被悲伤淹没——为什么没有人来爱我?
此后,我再也没有提过妈妈和奶奶,日子平静却不快乐。
那个时候,她也就五十岁吧,姥爷过世了,舅舅住得远,家里就我们两个人,五间房子显得空落落的。她爱絮叨,每天吃完晚饭就一边数落我一边缝缝补补,赚些钱贴补生活,总说我是“讨债鬼”、“搅人精”这样的话。火盆里埋着土豆和红薯,盆沿上烤着花生。
我写作业,看书;她做针线,绣花。那些零食我们一人分一半,大多数的晚上,时间就这样打发。
三
初三开始,总有个高年级男生天天跑到老槐树下等我一起上学,他偷偷拉我的手,我心里像漫过蜜一样甜。我每天都想让自己更好看些,在头发上别一朵花或者用彩色的毛线拼成一朵花来戴。但是我却不能向她张口要零花钱,我虽然不喜欢她,可是,我知道赚钱辛苦,她更辛苦。
假期的时候,她推着很重的三轮车去集市卖菜,我推着小车子卖冰棍儿,遇见同学我总是羞愧难当。她却坦然地大声吆喝:“小葱小葱,鲜嫩的小葱——”我缩着头,恨不得钻进地缝里。她却在旁边和我嚷嚷:“有什么丢人,自己赚钱自己花,你不吆喝卖不完,别指望我给你交学费。”
第二天,她就真不管我了,扔给我一箱冰棍,卖菜去了。
哪里有这样的姥姥。我跟邻居大妈说她的坏话:“她跟谁都不亲,只爱她自己,真自私。”邻居大妈意味深长地看着我:“你姥姥精致一辈子喽……”
我不服气,我亲眼看见她为了一毛钱跟人家争得你死我活。
不过她确实爱美,还爱吃零食,没有钱买蜜饯水果的时候,她的口袋里就总是装着花生,炒熟了再卤一遍,味非常美。那是她自己的,分给我也总是很少的一点儿,她说:“你还小,日后有的是时间,姥姥是快入土的人了,再不享受就没机会了。”所以,我刚刚够到锅台,她就将做饭的任务交给了我,自己清闲。
有一年夏天,她种了香菜,那一年香菜奇贵,我们卖了之后,除去生活居然还剩了一点。她兴冲冲拉着我去逛街,到最后,却给自己买了件蓝紫色的天鹅绒旗袍,滚着边儿,显腰身又好看,却死贵。看着她兴高采烈地捧着旗袍,我低头看看自己身上洗得发白的旧衣服,转身回家去了。
那个高年级男生最终厌倦了打扮得像男孩子的我,去追求别人了,我整整郁闷了一个月,她都没发现。
那天晚上,她穿上新买的旗袍在镜子前照来照去,终于满脸惆怅道:“老了,穿啥也不好看了。”我偷眼看,她早巳没了我第一次见她的爽利样子,头发悉数花白,也乱,不再光溜溜了。她失落得不行,整晚都在看以前的旧照片。
我心里忽然有点儿难过,不光为她的苍老,更为了这么多无爱的空白岁月,命运将我和她拴在一起,我是那么委屈和难过。
四
得知我考上大学的时候她高兴坏了,不住地走来走去,说着话。她说我小时候总是试图逃学去捉蚂蚱,她为了这件事打了我好几回;说我作文写得好,老师总夸奖……我没言语。她只知道我逃学去捉蚂蚱,却不知道我是为了逃避同学们的嘲笑;我作文写得好,也是因为过早品尝了生活的苦涩。她是个自私的老太太,什么也不知道。
她已经苍老得不像样子,身子佝偻着,穿着简单的黑色褂子。看着她忙碌,我忽然调皮,半开玩笑地说:“姥,你是不是盼着我快点走啊,这样就不用你来照顾了。”
她看了我好一会儿,忽然放声大哭,浑浊的泪水顺着满脸皱纹爬下来,像纵横的河流,她说:“燕儿啊,这些年,你害苦了我啊,你个小没良心的。”
那句话原本是口是心非,可是她这句话让我的心又变冷了。原来,我真是她的累赘!
那个暑假,是我在这个小院里生活的最后一个暑假了,考上大学的喜悦让我无暇顾及一切,包括我那高昂的学费。她又开始忙碌,每天都有事情,总是弄得一身土回来,把衣服丢给我,然后就躺下睡大觉,我一边给她洗衣服一边抱怨,不知道她在搞什么名堂。
那天我正在收拾衣服,有人跑来告诉我,说她正在邻村发狂,让我去劝劝她。我骑上车子,飞快地赶去——邻村是那样陌生又熟悉,十几年过去了,我一直悄悄回来看妈妈,可是,她每次看到我就像见了鬼,一路推搡要我马上走,我分明看见,院子里,年迈的奶奶正搂着一个男孩儿……
一进村子,我看见她坐在泥地上,一把鼻涕一把泪,叫着爸爸妈妈的名字,骂他们不是人,是畜生!我站在她面前,犹如被人抽了一个大嘴巴子,脸上火辣辣的。
一个男人像是失去理智,对着我狂吼:“快带这个疯婆子走,她已经坐在门口骂了我一个月了!”我看了男人一眼,从他的脸上依稀可以看出来,他是我的爸爸,曾经将我抱在怀里的爸爸。
五
我走的时候,第一次抱了她,这个一度飞扬跋扈的老太太,居然羞涩地转过了头。她穿上了那件蓝紫色的旗袍送我,像一片深秋的树叶。
当知道她终于跟舅舅一起生活后,我再也没回过老家。
想写信给她,她不认识字;打电话给她,她觉得浪费钱,每次都说不了几句就挂断。
我找了两份兼职,开始了全新的人生。对她的思念本来就淡,慢慢地,就稀释在空气里了。毕业后,我顺利地留在了城里,有了意中人和一份不错的工作。结婚的时候,她给了我一只玉镯子,我随手扔在箱子底,心想她那么小气的人,给我的不过是地摊货。老公对于我不跟家人来往很纳闷,我告诉他,我姥姥生性冷漠,我和妈妈跟她一样,这是遗传。
但是,我在梦里却开始不止一次地梦见她,生活安逸无忧了,她却突然“跑”出来,一次次在梦里拍我的屁股。给舅舅打去电话,舅舅说:“她早走了,跟你舅妈合不来,回老家去了。”
她,一个人,八十岁,住在破旧的乡村小院里!天啊,那天我们几乎是连夜驱车赶回去,发现她傻傻地坐在门口笑得衣襟上都是口水。
我说:“姥姥,燕儿回来了。”她抬头看我一眼,继续笑。那些日子,她完全不认识我,自顾自说着话:“我老了,说不定哪天就走了,燕儿在世上就孤零零了,你要学习自己照顾自己,自己回家,自己做饭吃,自己做衣服穿,我总要走的,你没有爸爸妈妈,你跟人家不一样……”她对着鸡鸭说,对着我年幼的女儿说,捏着她粉嫩的小脸蛋叫“燕儿”,说爸爸妈妈领养我的时候她就不同意……都是一些凌乱的片段,却都跟燕儿有关。
看到她得了这么严重的老年痴呆症,我心里漫过无边无际的哀伤。我打算接她回家,她不肯,叫我“柱子”,柱子是我舅舅的小名,说:“我哪里也不能去,我去了,燕儿怎么办?就没有她了。”我只好留下来照顾她,握着她的手,陪她一起睡觉。
第三天早上,毫无预兆——她躺在床上,穿着华丽的旗袍却永远闭上了眼睛。
她的葬礼上,我看到了妈妈,她也老了,臃肿而笨拙,我终于问出了心底藏了多年的困惑:“为什么你们把我扔给姥姥?”妈不看我的眼睛,轻轻叹了口气:“燕儿,不是这样的,你不是我们扔给她的,是她自己把你‘捡’过去的……”
终于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原来妈妈多年不生育,于是抱养了我,一家人都疼我疼得要命,尤其是奶奶。可是五年后,妈妈奇迹般怀孕了,我的地位瞬间一落千丈,家里人开始嫌我是个女孩,是个赔钱货,商量着把我送到孤儿院去。是姥姥看我可怜,在半路上硬要了来。从此,妈妈没脸上门。舅舅也不回来看她,说她傻,不愿给她钱供养我。他们疏远她,她就找他们评理去,一次次,彼此都寒了心。
姥爷在世时,她养尊处优,什么活儿都是姥爷来干,可后半辈子偏偏为了我,要靠种菜、做针线活来养家。我开家长会,她去求妈妈来,妈妈不肯,她气得扭头就走;我考上大学,她去找他们要学费,他们不给,她就大骂他们一个月……
那两只玉镯,他们要过几次,可她都没有给,一只卖掉当我的学费了,另一只送给了新婚的我。
她留下的遗物,除了几间房子,就是一个大箱子。打开,里面装得满满的:我小时候哭着喊着要的花手绢,发了霉的零食,我的花书包,考了前三名却没有领回来的奖状……都是她藏起来又忘了的,零零碎碎,像她的人生,半生的酸苦都与我有关。
对着箱子,我泪流满面。疼,一层层漫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