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去世三年后,你来到了我家。同父亲相比,你平凡得实在是乏善可陈。
可是,岁的母亲需要一个老伴儿,而一个岁的老人对另一半的要求也务实、本真很多——只要人好就行。
你具备这个最基本的条件,你是远近闻名的好人,具体地说,你是一个老实人。和我母亲第一次见面那天,你很难堪。因为你深知自己各方面都没有优势——房子小、工资少,不过是一个普通的退休工人,而且刚刚结婚的儿子一家还需要你的帮衬。
说实话,母亲也只是为了给介绍人一个面子,才决定去见你的。而最终让母亲对你产生好感的,是你的那手好厨艺。见面后,你说:“老李,我知道你条件好,啥也不缺,所以,没什么送你的。不管怎样,咱认识一场,你中午就在我家吃口便饭吧。”你的诚恳让母亲不忍拒绝,她留了下来。
你没让她伸一下手,就做了四菜一汤,尤其是那道南瓜煲肉丁,让母亲吃得不忍释筷。临走时,你对我母亲说:“以后要是想吃了,就来。我家虽不宽裕,但招待个南瓜还是一点儿都不费力气的。”
后来,母亲陆续又看了几个老头儿,可是,虽然哪一个看上去条件都比你要好,但最终母亲还是选择了你。理由其实算得上自私——她服从并照顾了父亲大半辈子,她想做一回被照顾的对象。就这样,你和我母亲住在了一起。
那天,你、母亲,外加我,还有你儿子一家三口,一起吃了一顿饭。我特意将这顿饭安排在富丽堂皇的五星级酒店里,表面上看是为了表达对你的重视,其实是有种居高临下的优越感在作祟。
走出酒店时,你悄悄对我说:“以后咱就是爷儿俩了,你要请我吃饭就去街边的小店,在那儿我吃得饱,还不心疼。”
是你那太诚实的表情烫伤了我的虚伪,让我觉得,跟一个老实人玩心眼,就像大人哄一个孩子的糖球儿一样,已经接近于无耻。
你把我母亲照顾得很好,她每次见我都嚷嚷要减肥,那语气是幸福的。
你做的饭的确好吃。一次,和你们一起吃饭时,我忍不住对妻子说:“下次屠叔做饭时,你在边上学着点儿。”妻子表情中并没有虚心好学的成分,反而有几分愠怒。你赶紧出来解围,你说:“我这辈子啥都做不好,就长了点儿吃的本事。你们可都是做大事儿的人,千万别跟我学。要是馋了,就回来,随时回来。这做饭的啊,最怕自己做的东西没人吃。”
那天我们走时,你包了好多你做的东西让我们带上,还把我拉到一边说:“再别夸我做的饭好吃了,说真的,谁一说我这个优点我就脸红。一个大男人,把饭做得好,其他方面草包一个,这哪算优点啊。”
回家的路上,我跟妻子复述了你的话。她说:“他这个人,天生伺候人的命,天生就愿意低到泥土里。咱妈有福气,老了老了,当把皇太后。”
我一边开车,一边用眼睛的余光感受妻子对你的轻贱,心里并不想替你辩解什么。毕竟,你始终是个外人嘛。
我搬新家的那天,你和母亲来给我们燎锅底。你严格地按照民间燎锅底的习俗,有条不紊地忙碌着。可是,等到吃饭时,你却没有出现在主座上,到处都找不到你。打你的手机,也是关机状态。像是掐算好了时间,等宾客散去,你回来了,仔细地收拾着那些狼藉的杯盘,将剩菜剩饭装在你事先准备好的饭盒里,留着回家吃。
母亲不希望你这么做,觉得委屈了你,你小声对她嘀咕:“晚上我给你新做,这些我吃。”母亲说:“干吗天天吃剩菜剩饭呢?你知不知道我见你这样,心里很难受。”“你千万别难受,让我看着这么浪费,我心里才不舒服呢。树赞(我的名字)的钱都是辛苦换来的,咱帮不了孩子,那就尽量帮他省点儿。”
你的话,让我母亲心疼了很久,然后她决定告诉我。听着母亲在电话里替你说好话,我内心的感受很复杂,同时也为自己的这份复杂感到惭愧。
渐渐地,对你的好感越来越浓。有时候,甚至有一些依赖,你总是无声地为我们做很多事——换掉家里坏了的水龙头,每天接送孩子上幼儿园,母亲住院时不眠不休地照顾她,直到出院后才告诉我们。
只是没有想到有一天,你也会病倒,而且病得那样严重。你在送我儿子去幼儿园的路上轰然倒下——脑血栓,半身不遂而卧床。
我,还有你儿子,起初对你的治疗都很积极,我们希望你尽快好起来,依然可以像从前那样为我们服务,任劳任怨。可是,你再也没有站起来。
原先只会微笑的你,变得无比脆弱,总是流眼泪。我母亲照顾你,你哭;你儿子给你削水果,你哭;我们推着轮椅带你去郊游,你哭;多次住院,看着钱如流水般被花掉,你哭。
终于有一天,你用剃须刀片朝着自己的手腕狠狠地切了下去。抢救了五个小时,你才从死亡线上挣扎着回来,很疲惫,也很绝望。
没有想到的是,先我弃你而去的,是你儿子。他开始很少来看你,直至后来连面都不肯露一下。每次打电话,他都说自己在出差,回来就过来看你。
更令我没有想到的是,母亲在这个时候跟我提出要和你分手。你们本来也没有登记,就是一拍两散的事情。母亲跟我说:“我老了,照顾不动他了。妈帮不上你什么忙,但也不能捡个残废爹回来,做你的拖累。”